太尉判状辞(ci)甚(shen)巽(xun)〔19〕，使(shi)(shi)人求谕(yu)谌。谌盛怒，召农者曰：“我畏段(duan)某耶？何(he)敢言(yan)我！”取(qu)判铺背上，以大(da)杖击二十，垂(chui)死，舆(yu)来庭(ting)中。太尉大(da)泣曰：“乃我困汝！”即自(zi)取(qu)水洗去血，裂裳(shang)衣疮，手(shou)注善药，旦夕自(zi)哺农者，然后食。取(qu)骑马卖，市谷代偿，使(shi)(shi)勿(wu)知。
〔19〕巽（ｘùｎ迅）：通“逊”，委婉。
段太尉写了份判决书，口气十分温和，派人求见并通知焦令谌。焦令谌大怒，叫来农民，说：“我怕姓段的吗？你怎敢去说我的坏话！”他把判决书铺在农民背上，用粗棍子重打二十下，打得奄奄一息，扛到太尉府上。太尉大哭道：“是我害苦了你！”马上自己动手取水洗去农民身上的血迹，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，亲自为他敷上良药，早晚自己先喂农民，然后自己再吃饭。并把自己骑的马卖掉，换来谷子代农民偿还，还叫农民不要让焦令谌知道。
淮西(xi)寓军帅尹少荣(rong)〔20〕，刚直(zhi)士(shi)也。入(ru)见谌(chen)，大(da)骂曰：“汝(ru)诚(cheng)人(ren)(ren)耶？泾州野如赭(zhe)〔21〕，人(ren)(ren)且(qie)饥(ji)死；而必得谷(gu)(gu)，又(you)(you)用大(da)杖击(ji)无(wu)罪(zui)者。段(duan)(duan)公，仁信大(da)人(ren)(ren)也，而汝(ru)不(bu)知敬。今段(duan)(duan)公唯(wei)一马，贱(jian)卖(mai)市谷(gu)(gu)入(ru)汝(ru)，汝(ru)又(you)(you)取(qu)(qu)不(bu)耻。凡为人(ren)(ren)傲天灾(zai)、犯大(da)人(ren)(ren)、击(ji)无(wu)罪(zui)者，又(you)(you)取(qu)(qu)仁者谷(gu)(gu)，使主人(ren)(ren)出无(wu)马，汝(ru)将何以视天地(di)，尚(shang)不(bu)愧奴隶耶！”谌(chen)虽(sui)暴抗，然闻(wen)言(yan)则大(da)愧流汗，不(bu)能食(shi)，曰：“吾终不(bu)可以见段(duan)(duan)公！”一夕，自恨死。
〔20〕淮西：今河南省许昌、信阳一带。〔21〕赭（ｚｈě者）：赤褐色。
驻扎在邠州的淮西军主帅尹少荣是个刚直的人，他来求见焦令谌，大骂道：“你还是人吗？泾州赤地千里，百姓将要饿死；而你却一定要得到谷子，又用粗棍子重打无罪的人。段公是位有仁义讲信用的长者，你却不知敬重。现在段公只有一匹马，贱卖以后换成谷子交给你，你居然收下不知羞耻。大凡一个人不顾天灾、冒犯长者、重打无罪的人，又收下仁者的谷子，使主人出门没有马，你将怎样上对天、下对地，难道不为作为奴仆的而感到羞愧吗！”焦令谌虽然强横，但听了这番话后，却大为惭愧乃至流汗，不能进食，不消一晚，就自恨而死。
及(ji)太尉自泾州以(yi)司农征〔22〕，戒其(qi)族：“过岐〔23〕，朱泚幸致货币(bi)〔24〕，慎勿(wu)纳(na)。”及(ji)过，泚固致大绫三百匹。太尉婿韦晤坚拒，不(bu)得(de)命(ming)。至都，太尉怒曰(yue)：“果不(bu)用吾(wu)言！”晤谢曰(yue)：“处贱无(wu)以(yi)拒也。”太尉曰(yue)：“然终(zhong)不(bu)以(yi)在吾(wu)第。”以(yi)如司农治事堂(tang)，栖(qi)之(zhi)梁木上。泚反，太尉终(zhong)，吏(li)以(yi)告泚，泚取视(shi)，其(qi)故封识具存(cun)〔25〕。
〔22〕及太尉句(ju)：德宗建(jian)中元年(nian)（780）二月，段(duan)秀实自(zi)泾原节度使被召为(wei)(wei)司农卿。司农卿，为(wei)(wei)司农寺长官，掌国家储粮用粮之事。〔23〕岐：州(zhou)名：治所在今(jin)陕(shan)西省凤(feng)翔县南。〔24〕朱泚（ｃǐ此）：昌(chang)平(ping)（今(jin)北京市昌(chang)平(ping)县）人。时为(wei)(wei)凤(feng)翔府尹。货币：物品(pin)和钱币。〔25〕识（ｚｈì志）：标记。
等到段太尉从泾州任上被征召为司农卿，临行前他告诫后去的家人：“经过岐州时，朱泚可能会赠送钱物，千万不要收下。”经过时，朱泚执意要赠送三百匹大绫，太尉女婿韦晤坚决拒收，朱泚还是不同意。到了京城，段太尉发怒说：“竟然不听我的话！”韦晤谢罪说：“我地位卑贱，无法拒绝呀。”太尉说：“但终究不能把大绫放在我家里。”就把它送往司农的办公处，安放在屋梁上。朱泚谋反，段太尉遇害，官吏将这事报告了朱泚，朱泚取下一看，原来封存的标记还在。
太尉逸事如右〔26〕。〔26〕太尉句：这是表示正文结束的话。
段太尉逸事如右。
元和九年月日〔27〕，永州(zhou)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(shi)(shi)(shi)馆〔28〕。今(jin)之(zhi)称太(tai)尉大(da)节者，出(chu)入以(yi)(yi)为(wei)武(wu)人一时(shi)奋不(bu)虑死〔29〕，以(yi)(yi)取名天下，不(bu)知太(tai)尉之(zhi)所立如是。宗元尝(chang)出(chu)入岐周(zhou)邠斄(li)间〔30〕，过(guo)真定(ding)〔31〕，北上马岭〔32〕，历亭障堡戍(shu)，窃好问老校退卒〔33〕，能言(yan)(yan)其事(shi)。太(tai)尉为(wei)人姁姁〔34〕，常低首拱手行步(bu)，言(yan)(yan)气卑弱，未尝(chang)以(yi)(yi)色待(dai)物〔35〕；人视之(zhi)，儒者也。遇(yu)不(bu)可，必达其志，决非偶然(ran)者。会州(zhou)刺史(shi)(shi)(shi)崔公来，言(yan)(yan)信行直，备得太(tai)尉遗事(shi)，覆校无疑(yi)，或恐(kong)尚逸坠，未集太(tai)史(shi)(shi)(shi)氏，敢以(yi)(yi)状私于执(zhi)事(shi)〔36〕。谨状。
〔27〕元和九年：公元八一四年。元和是唐宪宗李纯年号（806—820）。〔28〕永州句：当时柳宗元任永州（治所在今湖南零陵县）司马，这里是他官职地位的全称。史馆：国家修史机构。〔29〕出入：大抵，不外乎。〔30〕宗元句：柳宗元于贞元十年（794）曾游历邠州一带。周：在岐山下，今陕西省郿县一带。斄（ｔáｉ台）：同“邰”，在今陕西省武功县西。〔31〕真定：不可考，或是“真宁”之误。真宁即今甘肃省正宁县。〔32〕马岭：山名，在今甘肃省庆阳县西北。〔33〕校：中下级军官。〔34〕姁（ｘǔ许）姁：和好的样子。〔35〕色：脸色。物：此指人。〔36〕执事：指专管某方面事务的官吏。这里指史官韩愈。
元和九年某月某日，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恭谨地献给史馆。现在称赞段太尉大节的人，大抵认为是武夫一时冲动而不怕死，从而取名于天下，不了解太尉立身处世就象上述的那样。我曾来往于岐、周、邠、斄之间，经过真定，北上马岭，游历了亭筑、障设、堡垒和戍所等各种军事建筑，喜欢访问年老和退伍将士，他们都能介绍段太尉的事迹。太尉为人谦和，常常低着头、拱着手走路，说话的声息低微，从来不用坏脸色待人；别人看他，完全是一个儒者。遇到不能赞同的事，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，他的事迹决不是偶然的。适逢永州刺史崔能前来，他言而有信、行为正直，详细搜罗段太尉遗事，核对无误。我恐怕有的被遗逸，未能为史官采录，故斗胆将这篇逸事状私下呈送于您。谨为此状。
——选自(zi)中华书局排印宋刻世彩堂本《柳(liu)河东集》
这是一篇叙(xu)事(shi)严谨、写人生动的传记文。作者选取(qu)段太尉(wei)一生中勇服郭晞、仁愧焦令谌、节显治(zhi)事(shi)堂三件逸事(shi)，多侧面地表现(xian)了(le)人物外柔内刚、勇毅见于平易(yi)的个性特征，刻划了(le)一位封建时代正直官吏(li)的形象。全(quan)文不(bu)着一句议论(lun)，纯用冷(leng)静从容的写实(shi)手法，在客观的叙(xu)述中隐含着深沉的歌颂之情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