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太尉逸事状原文与翻译
〔唐〕柳宗元
太(tai)尉(wei)始为泾(jing)州刺史(shi)时〔1〕，汾阳王以(yi)副元帅居蒲〔2〕。王子晞为尚书(shu)〔3〕，领(ling)行(xing)营节度使(shi)〔4〕，寓军邠州〔5〕，纵士卒无赖〔6〕。邠人(ren)偷嗜暴恶(e)者，率以(yi)货(huo)窜名(ming)军伍中〔7〕，则(ze)肆志(zhi)，吏不(bu)得问。日群(qun)行(xing)丐取于市(shi)，不(bu)嗛〔8〕，辄奋(fen)击(ji)折(zhe)人(ren)手(shou)足，椎(zhui)釜鬲瓮盎盈道(dao)上(shang)〔9〕，袒臂徐(xu)去，至撞杀孕妇人(ren)。邠宁节度使(shi)白孝(xiao)德(de)以(yi)王故(gu)〔10〕，戚不(bu)敢言。
〔1〕太尉句(ju)：唐(tang)代宗(zong)广德二年（764），因邠宁节度使白(bai)孝(xiao)德的(de)推荐(jian)，段秀(xiu)实(shi)任泾州（治(zhi)所在(zai)今甘肃省泾川县(xian)北）刺史。这里以段秀(xiu)实(shi)死后(hou)追赠(zeng)的(de)官名称(cheng)呼他，以示(shi)尊(zun)敬。
段太尉（719—783），名秀实，字成公。唐汧阳（今陕西省千阳县）人。官至泾州刺史兼泾原郑颍节度使。德宗建中四年（783），泾原士兵在京哗变，德宗仓皇出奔，叛军遂拥戴原卢龙节度使朱泚为帝。时段在朝中，以狂贼斥之，并以朝笏廷出朱泚面额，被害，追赠太尉（见两唐书本传）。状是旧时详记死者世系、名字、爵里、行治、寿年的一种文体。逸事状专录人物逸事，是状的一种变体。
〔2〕汾阳王：即郭子仪。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，于肃宗宝应元年（762）进封汾阳王。代宗广德二年正月，郭子仪兼任关内、河东副元帅，河中节度、观察使，出镇河中。蒲：州名，唐为河中府（治所在今山西省永济县）。〔3〕王子晞句：郭晞，汾阳王郭子仪第三子，随父征伐，屡建战功。代宗广德二年（764），吐蕃侵边，郭晞奉命率朔方军支援邠州，时任御史中丞、转御史大夫，后于大历中追赠兵部尚书。《资治通鉴》胡三省注：“据《实录》，时晞官为左常侍，宗元云尚书，误也。”〔4〕领：兼任。节度使：主要掌军事。唐代开元间设置，原意在增加都察权力。安史乱后，愈设愈滥。〔5〕寓军：在辖区之外驻军。邠（ｂīｎ宾）州：治所在今陕西省彬县。〔6〕无赖：横行。〔7〕货：财物，这里指贿赂。〔8〕嗛（ｑｉàｎ欠）：满足。〔9〕釜：锅。鬲（ｌì立）：三脚烹饪器。瓮（ｗèｎｇ翁去声）：盛酒的陶器。盎：腹大口小的瓦盆。〔10〕白孝德：安西（治所在今新疆库车县）人，李广弼部将，广德二年任邠宁节度使。
段太尉刚任泾州刺史的时候，汾阳王郭子仪以副元帅的身份驻扎在蒲州。汾阳王儿子郭晞担任尚书之职，兼任行营节度使，以客军名义驻于邠州，放纵士兵横行不法。邠州人中那些狡黠贪婪、强暴凶恶的家伙，纷纷用贿赂手段在军队中列上自己的名字，于是为所欲为，官吏都不敢去过问。他们天天成群结伙地在街市上强索财物，一不顺心，就用武力打断他人的手脚，用棍棒把各种瓦器砸得满街都是，然后裸露着臂膀扬长而去，甚至还撞死怀孕的妇女。邠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缘故，心中忧伤却不敢明说。
太(tai)尉(wei)自(zi)州(zhou)以(yi)状(zhuang)白府〔11〕，愿计(ji)事。至则曰(yue)(yue)：“天子(zi)以(yi)生人(ren)付公(gong)理〔12〕，公(gong)见人(ren)被暴害(hai)，因恬然(ran)。且(qie)大乱，若何？”孝德(de)(de)曰(yue)(yue)：“愿奉教(jiao)。”太(tai)尉(wei)曰(yue)(yue)：“某为泾(jing)州(zhou)，甚(shen)(shen)适，少事；今不忍人(ren)无寇暴死，以(yi)乱天子(zi)边(bian)事。公(gong)诚以(yi)都虞候(hou)命某者〔13〕，能(neng)为公(gong)已乱，使公(gong)之人(ren)不得(de)害(hai)。”孝德(de)(de)曰(yue)(yue)：“幸甚(shen)(shen)！”出(chu)如尉(wei)请。
〔11〕状：一种陈述事实的文书。白：秉告。〔12〕生人：生民，百姓。理：治。唐代为避李世民、李治讳而改。〔13〕都虞候：军队中的执法官。
段太尉从泾州用文书报告节度使府，表示愿意商量此事。到了白孝德府中，他就说：“天子把百姓交给您治理，您看到百姓受到残暴的伤害，却无动于衷。大乱将要发生，您怎么办？”白孝德说：“我愿意听您的指教。”段太尉说：“我担任泾州刺史，很空闲，事务不多；现在不忍心百姓没有外敌却惨遭杀害，来扰乱天子的边防。你假如真的任命我为都虞候，我能替您制止暴乱，使您的百姓不再遭到伤害。”白孝德说：“太好了！”就答应了段太尉的要求。
既署一月，晞(xi)军(jun)士十七(qi)人(ren)(ren)入市取(qu)酒(jiu)(jiu)，又以(yi)刃刺(ci)酒(jiu)(jiu)翁(weng)，坏酿器，酒(jiu)(jiu)流沟中。太尉(wei)(wei)列卒取(qu)十七(qi)人(ren)(ren)，皆断头注槊上，植市门(men)外。晞(xi)一营大噪，尽(jin)甲(jia)。孝德震恐(kong)，召太尉(wei)(wei)曰：“将奈何？”太尉(wei)(wei)曰：“无(wu)伤也！请辞(ci)于(yu)军(jun)。”孝德使数(shu)十人(ren)(ren)从(cong)太尉(wei)(wei)，太尉(wei)(wei)尽(jin)辞(ci)去(qu)。解佩刀，选老躄(bi)者一人(ren)(ren)持马〔14〕，至晞(xi)门(men)下(xia)。甲(jia)者出，太尉(wei)(wei)笑且入曰：“杀一老卒，何甲(jia)也？吾戴(dai)吾头来矣！”甲(jia)者愕。因谕曰：“尚书(shu)固(gu)负(fu)若属耶？副元帅(shuai)固(gu)负(fu)若属耶？奈何欲以(yi)乱败郭氏？为白尚书(shu)，出听我言。”
〔14〕躄（ｂì必）：跛脚。
段太尉代理都虞候职务一个月后，郭晞部下十七人进街市拿酒，又用兵器刺卖酒老头，砸坏酒器，酒流进沟中。段太尉布置士兵去抓获这十七人，全都砍头，把头挂在长矛上，竖立在市门外。郭晞全军营都骚动起来，纷纷披上了盔甲。白孝德惊慌失措，把段太尉叫来问道，怎么办呢？”段太尉说：“没有关系！让我到郭晞军营中去说理。”白孝德派几十名士兵跟随太尉，太尉全都辞掉了。他解下佩刀，挑选了一个又老又跛的士兵牵马，来到郭晞门下。全副武装的士兵涌了出来，段太尉边笑边走进营门，说：“杀一个老兵，何必全副武装呢？我顶着我的头颅来啦！”士兵们大惊。段太尉乘机劝说道：“郭尚书难道对不起你们吗？副元帅难道对不起你们吗？为什么要用暴乱来败坏郭家的名声？替我告诉郭尚书，请他出来听我说话。”
晞(xi)出见太(tai)尉(wei)(wei)。太(tai)尉(wei)(wei)曰(yue)：“副(fu)元帅(shuai)勋塞天(tian)地，当务始终。今(jin)尚书恣卒为暴(bao)，暴(bao)且(qie)乱(luan)，乱(luan)天(tian)子边，欲谁归罪？罪且(qie)及副(fu)元帅(shuai)。今(jin)邠(bin)(bin)人(ren)恶子弟(di)以货(huo)窜(cuan)名军(jun)籍中，杀害人(ren)，如(ru)是不(bu)(bu)止，几日不(bu)(bu)大(da)乱(luan)？大(da)乱(luan)由(you)尚书出，人(ren)皆曰(yue)尚书倚副(fu)元帅(shuai)，不(bu)(bu)戢(ji)士(shi)〔15〕。然则郭(guo)氏(shi)功名，其与存者(zhe)几何？”言未(wei)毕，晞(xi)再拜(bai)曰(yue)：“公幸(xing)教晞(xi)以道，恩甚大(da)，愿(yuan)奉(feng)军(jun)以从。”顾叱左右曰(yue)：“皆解甲散还(hai)火伍中，敢哗者(zhe)死！”太(tai)尉(wei)(wei)曰(yue)：“吾(wu)未(wei)晡食〔16〕，请假设草具(ju)。”既食，曰(yue)：“吾(wu)疾作(zuo)，愿(yuan)留宿门(men)下(xia)。”命(ming)持马者(zhe)去，旦日来。遂卧军(jun)中。晞(xi)不(bu)(bu)解衣，戒候卒击(ji)柝(tuo)卫太(tai)尉(wei)(wei)〔17〕。旦，俱至孝德所，谢不(bu)(bu)能，请改过(guo)。邠(bin)(bin)州由(you)是无祸(huo)。
〔15〕戢（ｊī集）：管束。〔16〕晡（ｂū逋）食：晚餐。晡，申时，下午三至五时。〔17〕柝（ｔｕò唾）：古代巡夜打更用的梆子。
郭晞出来会见太尉。段太尉说：“副元帅的功勋充塞于天地之间，应该力求全始全终。现在您放纵士兵为非作歹，这样将造成变乱，扰乱天子边地，应该归罪于谁？罪将连累到副元帅身上。现在邠州那些坏家伙用贿赂在军队名册上挂上个名字，杀害百姓，象这样再不制止，还能有多少天不发生大乱？大乱从您这儿发生，人们都会说您是倚仗了副元帅的势力，不管束部下。那么郭家的功名，将还能保存多少呢？”话没有说完，郭晞再拜道：“承蒙您用大道理开导我，恩情真大，我愿意率领部下听从您。”回头呵斥手下士兵说：“全都卸去武装，解散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去，谁敢闹事，格杀勿论！”段太尉说：“我还未吃晚饭，请为我代办点简单的食物。”吃完后，又说：“我的毛病又犯了，想留宿在您营中。”命令牵马的人回去，次日清早再来。于是就睡在营中。郭晞连衣服也不脱，命警卫敲打着梆子保卫段太尉。第二天一早，郭晞和段太尉一起来到白孝德那儿，道歉说自己实在无能，请求允许改正错误。邠州从此没有了祸乱。
先是，太(tai)尉(wei)在泾(jing)州为(wei)营田官〔18〕。泾(jing)大(da)将焦(jiao)令(ling)谌取人田，自占数十顷，给与农(nong)，曰：“且(qie)(qie)熟，归(gui)我(wo)半。”是岁(sui)大(da)旱，野无(wu)草，农(nong)以告谌。谌曰：“我(wo)知(zhi)(zhi)入数而(er)已(yi)，不知(zhi)(zhi)旱也。”督责益(yi)急，农(nong)且(qie)(qie)饥(ji)死，无(wu)以偿，即告太(tai)尉(wei)。
〔18〕太尉句：白孝德初任邠宁节度使时，以段秀实署置营田副使。唐制：诸军万人以上置营田副使一人，掌管军队屯垦。
在此以前，段太尉在泾州担任营田副使。泾州大将焦令谌掠夺他人土地，自己强占了几十顷，租给农民，说：“到谷子成熟时，一半归我。”这年大旱，田野寸草不生，农民将灾情报告焦令谌。焦令谌说：“我只知道收入的数量，不知道旱不旱。”催逼更急，农民自己将要饿死，没有谷子偿还，只得去求告段太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