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chopenhauer〔2〕说过这样的话(hua)：要估定人的伟(wei)大(da)，则精神上(shang)的大(da)和体格上(shang)的大(da)，那法则完(wan)全相反。后者距离(li)愈(yu)(yu)远即(ji)愈(yu)(yu)小，前者却见(jian)得(de)愈(yu)(yu)大(da)。
正因为近则愈(yu)小，而(er)且愈(yu)看见缺点和创伤，所以(yi)他(ta)(ta)就(jiu)和我们一样，不(bu)是(shi)(shi)神(shen)道，不(bu)是(shi)(shi)妖怪，不(bu)是(shi)(shi)异兽。他(ta)(ta)仍然是(shi)(shi)人，不(bu)过如此。但也(ye)惟(wei)其如此，所以(yi)他(ta)(ta)是(shi)(shi)伟大的人。
战(zhan)(zhan)(zhan)士(shi)(shi)战(zhan)(zhan)(zhan)死(si)了的时候(hou)，苍(cang)蝇(ying)们所首先(xian)发见的是(shi)他的缺点和伤痕，嘬着，营营地叫着，以(yi)为得意，以(yi)为比死(si)了的战(zhan)(zhan)(zhan)士(shi)(shi)更英雄。但是(shi)战(zhan)(zhan)(zhan)士(shi)(shi)已经战(zhan)(zhan)(zhan)死(si)了，不(bu)再来挥(hui)去他们。于是(shi)乎苍(cang)蝇(ying)们即更其(qi)营营地叫，自以(yi)为倒是(shi)不(bu)朽(xiu)的声音，因为它们的完全，远在战(zhan)(zhan)(zhan)士(shi)(shi)之上。
的(de)(de)确的(de)(de)，谁也没有发(fa)见(jian)过苍蝇们(men)的(de)(de)缺点和(he)创伤。
然而，有缺点(dian)的(de)战士终竟是(shi)战士，完美(mei)的(de)苍蝇也终竟不(bu)过(guo)是(shi)苍蝇。
去罢，苍蝇们！虽然生(sheng)着(zhe)翅子，还能营营，总不会超过战(zhan)士的。你们这些虫(chong)豸们！
三月二
十一日。
〔1〕本篇最初发(fa)表于(yu)一九二(er)五(wu)年三月二(er)十(shi)四日北京《京报》附刊《民众文艺(yi)周刊》第十(shi)四号。
作(zuo)者(zhe)在同(tong)年四月三日《京(jing)报(bao)副刊》发表的《这(zhei)(zhei)是(shi)这(zhei)(zhei)么一个意思》中对本文曾有说(shuo)明：“所谓战(zhan)士者(zhe)，是(shi)指中山(shan)先生(sheng)和民国(guo)元年前后(hou)殉国(guo)而反(fan)受奴才们讥笑糟(zao)蹋的先烈(lie)；苍蝇则当然是(shi)指奴才们。”（见《集外(wai)集拾(shi)遗》）
〔2〕Schopenhauer 叔本华（1788—1860），德国哲学家，唯意志论者。这里引述的话，见他的《比喻·隐喻和寓(yu)言》一文。
夏(xia)天近了，将有三虫：蚤，蚊，蝇。
假如有谁提出(chu)一(yi)个(ge)问题，问我三者(zhe)之中，最爱(ai)什(shen)么，而且非爱(ai)一(yi)个(ge)不可(ke)，又不准(zhun)像“青年必读书”那(nei)样的缴白卷的。
我便只得回答道：跳蚤。
跳蚤的来吮血，虽然可(ke)恶，而(er)(er)一声(sheng)不响地就是一口，何等直截爽(shuang)快。蚊子便不然了，一针叮进(jin)皮肤，自然还可(ke)以(yi)算(suan)得有点彻底的，但当未叮之(zhi)前，要哼哼地发一篇(pian)大议论(lun)，却使人(ren)(ren)觉得讨(tao)厌。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(ren)(ren)血应(ying)该给(ji)它充饥的理由，那可(ke)更其(qi)讨(tao)厌了，幸(xing)而(er)(er)我不懂。
野(ye)雀野(ye)鹿(lu)，一(yi)落在(zai)(zai)人(ren)手中，总时时刻刻想要逃(tao)(tao)走。其实，在(zai)(zai)山林间(jian)，上有鹰，下有虎狼，何尝比在(zai)(zai)人(ren)手里(li)安全。为什么当初不逃(tao)(tao)到人(ren)类中来，现(xian)在(zai)(zai)却要逃(tao)(tao)到鹰 虎狼间(jian)去？或(huo)者，鹰虎狼之(zhi)(zhi)于(yu)它(ta)们，正如跳(tiao)蚤(zao)之(zhi)(zhi)于(yu)我们罢。肚子饿(e)了，抓着(zhe)就是一(yi)口，决(jue)不谈道(dao)理，弄玄(xuan)虚。被吃者也无须在(zai)(zai)被吃之(zhi)(zhi)前，先承认自己之(zhi)(zhi)理应被吃，心悦诚服(fu)，誓死不二(er)。人(ren)类，可是也颇(po)擅长(zhang)于(yu)哼哼的了，害中取(qu)小，它(ta)们的避之(zhi)(zhi)惟(wei)恐不速，正是绝顶聪明。
苍蝇嗡(weng)嗡(weng)地闹了大(da)(da)半天，停下来也不(bu)过舐一(yi)(yi)点(dian)(dian)油汗(han)，倘(tang)有伤痕或疮疖(jie)，自(zi)然更占一(yi)(yi)些便宜；无论怎么(me)好(hao)的(de)(de)，美的(de)(de)，干净的(de)(de)东西，又总喜欢一(yi)(yi)律(lv)拉上(shang)一(yi)(yi)点(dian)(dian)蝇矢。但因为只舐一(yi)(yi)点(dian)(dian)油汗(han)，只添一(yi)(yi)点(dian)(dian)腌臜，在麻木的(de)(de)人们还(hai)没有切肤(fu)之痛，所(suo)以也就将它放过了。中国(guo)人还(hai)不(bu)很知道它能够(gou)传播病(bing)菌，捕(bu)蝇运(yun)动大(da)(da)概(gai)不(bu)见得兴盛。它们的(de)(de)运(yun)命是长久的(de)(de)；还(hai)要更繁殖。
但它在(zai)好的，美的，干净的东(dong)西上(shang)拉了蝇矢之(zhi)后(hou)，似乎还(hai)不(bu)至于(yu)欣(xin)欣(xin)然反过来嘲(chao)笑这东(dong)西的不(bu)洁(jie)：总要算还(hai)有(you)一点(dian)道德的。
古今君子，每以禽兽斥人(ren)，殊不知便是昆虫，值得师法的(de)地方也多(duo)着(zhe)哪。
四月四日。
〔1〕本篇最(zui)初发表(biao)于一(yi)九二五(wu)年四月七日《京报》附刊(kan)《民众文(wen)艺(yi)周(zhou)刊(kan)》第十六
人们有泪，比(bi)(bi)动(dong)物(wu)进化，但即此有泪，也就是不(bu)(bu)进化，正如(ru)已经只有盲肠(chang)，比(bi)(bi)鸟类(lei)进化，而(er)究竟(jing)还有盲肠(chang)，终不(bu)(bu)能很(hen)算进化一样(yang)。凡这(zhei)些(xie)，不(bu)(bu)但是无用(yong)的赘(zhui)物(wu)，还要使其人达到无谓的灭亡。
现今(jin)的(de)人们还(hai)以(yi)眼泪(lei)赠(zeng)答，并且以(yi)这为(wei)最(zui)上的(de)赠(zeng)品(pin)，因为(wei)他此(ci)外一无所有。无泪(lei)的(de)人则以(yi)血赠(zeng)答，但(dan)又各(ge)各(ge)拒绝别人的(de)血。
人(ren)大抵不(bu)(bu)愿意(yi)(yi)爱人(ren)下泪。但临死之际，可(ke)能也不(bu)(bu)愿意(yi)(yi)爱人(ren)为(wei)你下泪么？无(wu)泪的人(ren)无(wu)论何时，都不(bu)(bu)愿意(yi)(yi)爱人(ren)下泪，并(bing)且连(lian)血也不(bu)(bu)要：他(ta)拒绝(jue)一切为(wei)他(ta)的哭泣和灭亡。
人(ren)被杀(sha)(sha)于万众聚观之(zhi)中，比(bi)被杀(sha)(sha)在“人(ren)不知鬼不觉(jue)”的地(di)方快活(huo)，因(yin)为他(ta)可以(yi)妄想，博得观众中的或人(ren)的眼泪(lei)。但是，无泪(lei)的人(ren)无论被杀(sha)(sha)在什么所在，于他(ta)并(bing)无不同(tong)。
杀了无泪的人，一定连血也不见(jian)。爱(ai)人不觉(jue)他被杀之(zhi)惨(can)，仇人也终于得不到杀他之(zhi)乐：这是他的报恩(en)和复仇。
死(si)(si)于(yu)(yu)敌手的(de)(de)锋刃，不(bu)足悲(bei)苦(ku)；死(si)(si)于(yu)(yu)不(bu)知何来的(de)(de)暗器，却是悲(bei)苦(ku)。但(dan)最悲(bei)苦(ku)的(de)(de)是死(si)(si)于(yu)(yu)慈母或爱人误(wu)进(jin)的(de)(de)毒药，战友乱(luan)发的(de)(de)流弹，病菌的(de)(de)并(bing)无(wu)恶意的(de)(de)侵(qin)入(ru)，不(bu)是我自己制定(ding)的(de)(de)死(si)(si)刑。
仰慕(mu)往古的(de)(de)，回往古去罢(ba)！想出世(shi)(shi)的(de)(de)，快出世(shi)(shi)罢(ba)！想上天(tian)的(de)(de)，快上天(tian)罢(ba)！灵魂要离(li)开肉(rou)体(ti)的(de)(de)，赶快离(li)开罢(ba)！现在的(de)(de)地上，应该是执着(zhe)现在，执着(zhe)地上的(de)(de)人们居住的(de)(de)。
但厌恶现世(shi)的人们(men)还住着(zhe)。这都是现世(shi)的仇(chou)仇(chou)，他们(men)一日存在，现世(shi)即一日不能得(de)救。
先(xian)前，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现世而不(bu)得(de)的人们，沉默过了(le)，呻吟过了(le)，叹(tan)息过了(le)，哭泣过了(le)，哀求过了(le)，但仍然(ran)愿意活在现世而不(bu)得(de)，因为(wei)他(ta)们忘(wang)却了(le)愤(fen)怒。
勇者愤怒，抽(chou)刃向更强者；怯者愤怒，却抽(chou)刃向更弱者。
不可救药(yao)的民(min)族中(zhong)，一定有许多英雄，专向孩子(zi)们瞪眼。这些孱头们！
孩子(zi)们在瞪眼中长(zhang)大(da)了，又向(xiang)别(bie)的孩子(zi)们瞪眼，并且想：
他们一(yi)生(sheng)都过在愤(fen)(fen)怒中。因为愤(fen)(fen)怒只是如此，所以他们要愤(fen)(fen)怒一(yi)生(sheng)，——而且还要愤(fen)(fen)怒二(er)世(shi)，三世(shi)，四世(shi)，以至末世(shi)。
无论爱什么，——饭(fan)，异性，国，民族，人(ren)类(lei)等(deng)等(deng)，——
只有纠缠(chan)如毒蛇，执着(zhe)如怨鬼，二六时(shi)中〔2〕，没有已时(shi)者(zhe)有望。
但太觉疲劳(lao)时，也无(wu)(wu)妨休息(xi)一(yi)会(hui)(hui)罢(ba)；但休息(xi)之(zhi)后，就再来一(yi)回罢(ba)，而且两回，三回……。血书(shu)，章程，请愿，讲(jiang)学，哭，电报，开会(hui)(hui)，挽联，演说，神经衰弱(ruo)，则一(yi)切无(wu)(wu)用。
血(xue)书所(suo)能(neng)挣来(lai)的是(shi)什么？不(bu)(bu)过就是(shi)你的一张血(xue)书，况且并(bing)不(bu)(bu)好看。至于神经衰弱(ruo)，其实倒是(shi)自己生了病，你不(bu)(bu)要再当作(zuo)宝贝了，我的可敬(jing)爱而(er)讨厌的朋友呀(ya)！
我们听(ting)到(dao)呻(shen)吟(yin)，叹息，哭泣，哀求，无须吃惊。见了(le)(le)酷烈的沉默(mo)，就(jiu)应(ying)该留心了(le)(le)；见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(yan)，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，就(jiu)更应(ying)该留心了(le)(le)：这(zhei)在豫告“真的愤(fen)怒(nu)”将(jiang)要(yao)到(dao)来(lai)。那时候，仰慕(mu)往古的就(jiu)要(yao)回往古去了(le)(le)，想(xiang)出(chu)(chu)世(shi)的要(yao)出(chu)(chu)世(shi)去了(le)(le)，想(xiang)上天的要(yao)上天了(le)(le)，灵魂要(yao)离开肉体的就(jiu)要(yao)离开了(le)(le)！……
五月五日。
〔1〕本篇最初发表于(yu)一(yi)九二(er)五年(nian)五月八日北京《莽原》周刊第三期。
〔2〕二六时中 即十二个时辰(chen)，整天整夜的意(yi)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