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复《浮生六记》卷四 浪游记快 原文与翻译
说明(ming)：以(yi)下黑色字为原文(wen)，红色字为翻(fan)译。
余游(you)幕三十年(nian)来(lai)，天下所(suo)未到者(zhe)，蜀中、黔中与滇南(nan)耳。惜乎(hu)轮蹄征逐，处处随人(ren)(ren)，山水怡情，云烟过眼，不(bu)道领略其大(da)概，不(bu)能(neng)探僻(pi)寻幽(you)也。余凡事喜独出己见，不(bu)屑随人(ren)(ren)是非(fei)，即(ji)论诗品画，莫不(bu)存人(ren)(ren)珍我(wo)弃(qi)、人(ren)(ren)弃(qi)我(wo)取之意，故名胜所(suo)在(zai)，贵乎(hu)心(xin)得(de)，有名胜而不(bu)觉其佳者(zhe)，有非(fei)名胜面自以为妙(miao)者(zhe)，聊以平生历(li)历(li)者(zhe)记之。
我游幕三十年来，天下所没有到过的地方，只有四川中部、贵州中部与云南南部而已。只惜车水马龙四处游走，皆是做人家的随从，山水怡情，云烟过眼，只能领略其大概轮廓，并不能随心随性地探寻和欣赏。我凡事喜独出已见，不屑于人云亦云，即使论诗品画，也是本着“人珍我弃、人弃我取”的风格，故而名胜风景的美妙，贵在于心有所得，有的名胜并不觉得其好，有的无名景色却自认为妙不可言。且将我平生游历一一记之。
余(yu)年十五时，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(zhao)明府幕中。有赵(zhao)省斋先(xian)生名传者，杭之宿儒也，赵(zhao)明府延教其(qi)子，吾父命余(yu)亦拜(bai)投(tou)门(men)下。
我十五岁那年，父亲稼夫公住在绍兴赵县令的衙门里任幕僚。有一位赵省斋先生．名叫赵传，是杭州的名儒。赵县令延请他教授孩子的学业，我父亲也叫我投拜在先生门下。
暇日(ri)出游，得至吼(hou)山，离城约(yue)十余里。不通陆路。近山见一石洞，上有片(pian)石横(heng)裂(lie)欲堕，即(ji)从其下荡舟入(ru)。豁然(ran)空其中，四面皆峭壁，俗名之曰“水园”。
在闲暇的日子里出外游玩，我们来到吼山，距离城市有十余里，陆路不通。靠近吼山看见一个石洞，上面有片状石块横向裂开，像想落下的样子，我们就从下面坐船进去了。里面豁然空阔，四面都是悬崖峭壁，俗名叫“水园”。
临流建石(shi)阁五(wu)椽，对面石(shi)壁(bi)有(you)(you)“观(guan)鱼跃”三宇，水深不测，相传有(you)(you)巨(ju)鳞潜伏，余投饵试(shi)之，仅(jin)见不盈尺者(zhe)(zhe)出而(er)唼食焉。阁后有(you)(you)道通旱园，拳石(shi)乱矗(chu)，有(you)(you)横阔如掌者(zhe)(zhe)，有(you)(you)柱石(shi)平其顶(ding)而(er)上(shang)加(jia)大石(shi)者(zhe)(zhe)，凿痕犹在(zai)，一无(wu)可取。
临水建构了五间石阁，对面石壁上有“观鱼跃”三字。水流深不可测，相传有巨大的鱼潜伏其中，我投鱼饵来试探，仅仅见到不足一尺的鱼儿跃出水面来争食。石阁后面有条路通旱园，旱园内乱石林立，有的像拳头胡乱矗立，有的横向摊开如手掌，有的柱石削平了顶端，再在上面垒块大石头，人工雕凿的痕迹清晰可见，毫无可取之处。
游览(lan)既毕(bi)，宴于水阁，命从(cong)者放爆竹，轰然一(yi)响，万(wan)山齐(qi)应，如闻霹雳生。此幼时快游之始。惜(xi)乎兰亭(ting)、禹陵未能一(yi)到，至(zhi)今以为憾。
游览完毕，我们在水阁里设宴饮酒，叫随从燃放爆竹，轰然一响，千山万壑一齐回应，好像听到了打雷的声音，这是我小时候畅游的开始。 可惜兰亭、禹陵没有去成，到现在还觉得遗憾。
至山(shan)阴之(zhi)明年，先生以亲老不(bu)(bu)远游，设(she)帐于家，余遂从至杭(hang)，西湖之(zhi)胜(sheng)因得(de)畅游。结构之(zhi)妙，予以龙井为最，小(xiao)(xiao)有天(tian)园次之(zhi)。石(shi)取天(tian)竺之(zhi)飞(fei)来(lai)峰，城隍山(shan)之(zhi)瑞石(shi)古洞。水(shui)取玉(yu)泉(quan)，以水(shui)清(qing)多鱼(yu)，有活泼趣也(ye)。大(da)约(yue)至不(bu)(bu)堪者(zhe)，葛岭之(zhi)玛瑙寺。其(qi)余湖心亭，六一泉(quan)诸景，各有妙处，不(bu)(bu)能尽(jin)述，然皆不(bu)(bu)脱(tuo)脂粉气(qi)，反不(bu)(bu)如(ru)小(xiao)(xiao)静室之(zhi)幽僻，雅近天(tian)然。
到绍兴的第二年，赵先生因为双亲年迈而不能远游他乡，所以在家中设馆授徒。我于是也跟着到了杭州，西湖胜景也因此得以饱览畅游。要说结构的精妙，我认为以龙井为最佳，若论小巧玲珑，天园排在第二位。山石的奇妙则首选天竺山的飞来峰和城隍山的瑞石古洞。水之佳则在玉泉，因为那里水清鱼多，有种活泼的趣味，大概最不值得看的，就是葛岭的玛瑙寺。其他像湖心亭、六一泉等景致，各有各的妙处，不能一一说尽，但都不脱脂粉气，反而不如小静室那样幽雅僻静，情趣接近于天然。
苏(su)小(xiao)墓在(zai)西泠桥侧(ce)。土人(ren)指示，初仅半(ban)丘黄土而已，乾隆庚子圣驾南巡，曾一询及，甲(jia)辰春(chun)复举(ju)南巡盛典，则(ze)苏(su)小(xiao)墓已石(shi)筑其(qi)坟(fen)，作八角形，上立(li)一碑，大书曰(yue)：“钱塘(tang)苏(su)小(xiao)小(xiao)之墓”。从此吊(diao)古(gu)骚人(ren)不(bu)须徘(pai)徊探访矣。余思(si)古(gu)来烈魄忠魂堙没不(bu)传者，固不(bu)可胜数(shu)，即传而不(bu)久(jiu)者亦(yi)不(bu)为(wei)(wei)少，小(xiao)小(xiao)一名妓耳，自(zi)南齐至今。尽(jin)人(ren)而知之，此殆灵气所钟，为(wei)(wei)湖山点缀耶？
苏小小的墓在西冷桥旁边，成八角形，上面立了一块碑，用大字刻着“钱塘苏小小之墓”。从此，凭吊古迹的骚人墨客，再不用左右徘徊四处寻找了！我想自古以来湮没于世间而不能流传的忠烈们的魂魄，本来就不可数尽，即使流传但不能久远的也不在少数。小小一个歌妓罢了，从南齐到如今，却尽人皆知，这大概是灵气所聚集的地方，作了西湖山水点缀的缘故吧！
桥北(bei)数武有祟文书院，余曾(ceng)与同(tong)学赵缉之投考其中。时值长夏，起极早，出钱塘(tang)门，过昭庆寺，上断(duan)桥，坐(zuo)石阑上。旭(xu)日(ri)将升，朝霞映于柳外，尽态极妍；白莲香(xiang)里，清风(feng)徐来(lai)，令人心骨皆(jie)清。步(bu)至书院，题犹未出也。午(wu)后交卷。
西冷桥北面几步远的地方有崇文书院，我曾经和同学赵缉之在这里投考。当时正值长夏，我们起得很早，出了钱塘门，过了昭庆寺，上了断桥，坐在石栏杆上。旭日即将升起，朝霞从柳叶外映照过来，枝条的形态充分展现，极其美丽。在白莲花的幽香里，一股清风徐徐吹来，令人身心都觉得清爽。走到崇文书院，考题还没有出。午后交卷。
偕缉之纳凉于紫云(yun)洞(dong)(dong)，大可(ke)容数十人，石窍上透日光(guang)。有(you)入设短几矮凳，卖酒于此。解衣小酌，尝鹿脯甚妙，佐以鲜菱雪藕，微酣出洞(dong)(dong)。缉之曰：“上有(you)朝(chao)阳台，颇高旷，盍往一(yi)游？”余(yu)亦兴发，奋勇登其巅，觉西湖如镜，杭城如丸(wan)，钱塘江如带，极目可(ke)数百里。此生(sheng)平第一(yi)大观也。
和缉之在紫云洞纳凉。紫云洞很大，可以容纳几十人，洞顶的石孔可以透过日光。有人摆了些小桌子和矮凳子，在这里卖酒。我们便宽衣喝了点小酒，尝了尝干鹿肉，味道很好，用鲜嫩的菱角和雪白的莲藕下酒，微有醉意才走出紫云洞。缉之说：“上面有朝阳台，非常高旷，何不乘兴一游？”我也兴致大发，奋勇登上山巅，只觉西湖如明镜，杭州城如弹丸，钱塘江如练带，极目远望，可达数百里。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大景观。
坐良(liang)久，阳(yang)乌将落，相携下山，南屏(ping)晚钟动矣。韬光、云栖路远(yuan)未到，其红门局之(zhi)梅花，姑姑庙之(zhi)铁树，不(bu)过尔尔。紫阳(yang)洞(dong)予以为必可观，而访寻得之(zhi)，洞(dong)口仅容—指(zhi)，涓(juan)涓(juan)流(liu)水而已，相传中有洞(dong)天，恨不(bu)能抉门而入。
清明日，先生春(chun)祭扫墓(mu)，挈余(yu)同游。墓(mu)在(zai)东岳，是乡多(duo)竹，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(sun)，形如(ru)梨而尖(jian)，作羹供客。余(yu)甘之，尽其两碗。先生曰：“噫(yi)！是虽味(wei)美而克心血，宜(yi)多(duo)食肉以(yi)(yi)解之。”余(yu)素不(bu)贪屠门之嚼，至是饭量且因笋(sun)而减，归途(tu)觉烦躁，唇舌几裂。过石(shi)屋洞(dong)，不(bu)甚可观。水(shui)乐洞(dong)峭壁(bi)多(duo)藤(teng)萝，入洞(dong)如(ru)斗室，有泉(quan)流甚急(ji)，其声(sheng)琅琅。池广仅三尺，深五寸(cun)许，不(bu)溢(yi)亦不(bu)竭。余(yu)俯(fu)流就(jiu)饮，烦躁顿解。洞(dong)外二小亭，坐其中可听泉(quan)声(sheng)。衲子请观万年缸。缸在(zai)香积厨，形甚巨，以(yi)(yi)竹引泉(quan)灌(guan)其内，听其满(man)溢(yi)，年久结(jie)苔厚尺许，冬日不(bu)冰，故不(bu)损也。
清明时节，先生踏春扫墓拜祭祖先，带我一同前往。墓在东岳，山乡多竹，守坟人挖掘未出土的竹笋，形状像梨子而尖尖，煮作笋羹招待我们。我甘之如饴，一口气喝下两碗。先生说：“唉，竹笋虽美味而克心血，要多吃些肉食来化解。”我平素就不怎么爱食荤腥，今日饭量又因喝了笋羹而大减，也就没食多少肉食。归途中就觉得胸中烦燥，且唇干舌裂。路过石屋洞，无甚可看的。水乐洞峭壁爬满藤萝，洞内窄小如斗室，有一股清泉急流，水声琅琅，下面水池仅宽三尺，深约五寸许，不满溢亦不枯竭。我俯下身子喝了许多泉水，胸中烦燥顿时消解。洞外有两座小亭，坐在里面听泉声琅琅，妙不可言。有和尚请我们去参观万年缸。万年缸在香积厨，非常巨大，以竹筒引来泉水灌入缸内，任其满溢流淌，年深日久大缸四壁结下厚厚的青苔，厚约尺许，故而冬日不会结冰，也不会损坏。
辛丑秋(qiu)八月吾父(fu)病疟(nve)返里，寒索(suo)火，热索(suo)冰，余谏不听，竟转伤寒，病势日重。余侍奉汤药，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。吾妇芸(yun)娘(niang)亦大病，恹(yan)恹(yan)在(zai)床。心境(jing)恶劣，莫可名(ming)状。吾父(fu)呼(hu)余嘱之曰：“我(wo)病恐(kong)不起，汝(ru)守(shou)数本书，终非(fei)糊(hu)口计，我(wo)托汝(ru)于盟弟(di)蒋思(si)斋，仍(reng)继吾业(ye)可耳。”越日思(si)斋来，即于榻前命拜为(wei)师(shi)。未(wei)几，得名(ming)医徐观莲先生诊治，父(fu)病渐痊。芸(yun)亦得徐力起床。而(er)余则(ze)从(cong)此(ci)习幕矣(yi)。此(ci)非(fei)快事，何记(ji)于此(ci)？曰：此(ci)抛书浪(lang)游之始，故记(ji)之。
辛丑秋八月（1781年），我父亲因患上疟疾返回苏州养病。病中的父亲冷了就要火，热了就要冰，我的劝告也不听，疟疾竟转成伤寒，日益病重。我守在病榻前侍奉汤药，日夜不眠不休将近一个月。这时期我媳妇芸娘也大病，精神恹然困顿卧床不起。那段时日我心境恶劣，无以言说。有一日，父亲唤我到病榻前说：“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，你守着几本书，终究不是糊口的长久法子。我将你托付给我的盟弟蒋思斋，你仍继承父业吧。”过了一天，蒋思斋来了，我于父亲的病榻前拜他为师。过了些时候，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冶，父亲的病体渐渐痊愈，芸娘亦能慢慢起床了，而我从此以后就开始了习幕生涯。这决非快意之事，为何记录在此呢？答：此乃我放下书本浪游生涯的开始，故须一记。
思斋先生名襄，是年冬，即(ji)相随习幕(mu)于奉贤宫(gong)舍。有同习幕(mu)者，顾姓名金鉴，宇鸿干(gan)，号紫霞，亦(yi)苏州人也(ye)。为(wei)人慷慨刚毅，直谅不(bu)阿(a)，长余一岁，呼(hu)(hu)之为(wei)兄。鸿干(gan)即(ji)毅然呼(hu)(hu)余为(wei)弟，倾心(xin)相交(jiao)(jiao)。此(ci)余第一知(zhi)己交(jiao)(jiao)也(ye)，惜以二十二岁卒，余即(ji)落落寡交(jiao)(jiao)，今年且(qie)四十有六矣，茫(mang)茫(mang)沧(cang)海，不(bu)知(zhi)此(ci)生再遇知(zhi)己如鸿干(gan)者否？
蒋思斋先生名襄。这一年冬，我便相随他习幕于奉贤官舍。遇到一位同在学习幕僚的同仁顾金鉴，字鸿干，号紫霞，乃是苏州同乡。他为人慷慨刚毅，刚正不阿。因他年长我一岁，我称呼他为兄长。鸿干毫不犹豫唤我为弟弟，我们倾心相交。鸿干是我平生第一个知己，叹惜他二十二岁就过早辞世了，我从此落落不和知交难遇。时至今日我已经四十六岁了，沧海茫茫，不知此生还会再遇到像鸿干那样的知己吗？
忆与(yu)(yu)鸿(hong)干订交，襟怀高旷，时兴山(shan)居之(zhi)想。重九日(ri)(ri)，余(yu)(yu)与(yu)(yu)鸿(hong)干俱在苏，有前辈王小侠与(yu)(yu)吾父稼夫公唤(huan)女伶演剧，宴客吾家，余(yu)(yu)患(huan)其扰，先(xian)一日(ri)(ri)约鸿(hong)干赴寒山(shan)登(deng)高，借访他日(ri)(ri)结庐之(zhi)地(di)。芸为整理小酒（木盍(he)）。
忆及当年与鸿干相交，襟怀高旷，两人时常兴起隐居山间的念想。九九重阳日，我和鸿干都在姑苏，前辈王小侠和我父亲稼夫公叫来女伶演戏，在我家宴客，我嫌家里闹扰，提前一日就约鸿干共赴寒山登高，趁机寻访有朝一日结庐隐居之地。芸娘为我们打理了一只酒食盒。
越(yue)日天将晓，鸿干已(yi)登门相邀。遂携（木盍(he)）出胥门，入面肆(si)，各(ge)饱食。渡胥江，步至横塘枣市(shi)桥，雇(gu)一叶扁舟，到山日犹未午(wu)。舟子颇循良(liang)，令其籴米(mi)煮(zhu)饭。
第二日，天刚破晓，鸿干已经登门相邀。于是我们携酒食盒出得胥门，进入一家面馆，各自吃得饱饱的。渡过胥江，步行至横塘枣市桥，雇来一叶小舟，抵达寒山时还没到正午。船夫颇为忠厚善良，便叫他买米煮饭。
余两(liang)人上(shang)岸，先至中峰寺(si)(si)。寺(si)(si)在支硎古刹之南，循道而上(shang)，寺(si)(si)藏深树，山门寂(ji)静，地僻僧闲，见余两(liang)人不(bu)(bu)衫(shan)不(bu)(bu)履，不(bu)(bu)甚(shen)接待，余等(deng)志不(bu)(bu)在此，未深入(ru)。归舟，饭(fan)已(yi)熟(shu)。
我们两人上岸，先到了中峰寺。中峰寺在支硎古刹的南面，顺着山道拾阶而上，林木幽深掩映着古寺，山门寂静，幽僻之地少有人来僧人皆闲闲散散，见我们衣衫穿戴很随意，就没有接待的热情，而我和鸿干志不在此，便没有深入游赏。归来小舟上，饭已香熟。
饭毕，舟(zhou)(zhou)子携（木盍）相(xiang)随(sui)，瞩其子守船，由寒山至高(gao)义园之自云精舍。轩临峭壁(bi)，飞凿小池，围以石栏，一(yi)泓(hong)秋水，崖悬薜荔(li)，墙积莓苔。坐轩下(xia)，惟闻(wen)落叶萧萧，悄无(wu)人迹。出门有一(yi)亭，嘱舟(zhou)(zhou)子坐此相(xiang)候。余(yu)两(liang)人从石罅中入，名“一(yi)线天(tian)”，循级盘旋，直造(zao)其巅，曰“上白云”，有庵已坍颓，存一(yi)危栈，仅可远眺。小憩(qi)片(pian)刻，即相(xiang)扶(fu)而下(xia)，舟(zhou)(zhou)子曰：“登高(gao)忘携酒（木盍）矣。”鸿干曰：“我等之游，欲(yu)觅偕隐地耳(er)，非专为(wei)登高(gao)也。”
食毕，船夫叮嘱他的儿子守船，携带酒食盒一路相随，由寒山行至高义园的白云精舍。白云精舍紧临悬崖峭壁，下面开凿一方小水池，围有石栏，池内一泓秋水，峭壁上爬满薜荔藤萝，墙上积满青苔。坐在小轩里，只听得落叶萧萧，悄无人迹。出门有一亭子，叮嘱船夫坐此等候。我们两人从石缝进入，其名为“一线天”，顺着台阶盘旋而上，直登山巅，书有“上白云”，有一庵堂已坍塌，仅存一段破落的栈道，还可远眺。小憩片刻，我们便相扶而下，船夫看见我们说：“登山忘记把酒食盒带上了。”鸿干道：“我们此次出游，是想寻觅归隐栖居之地，并非专门登高的。”
舟子曰：“离此(ci)南行二三里，有上沙村，多人家，有隙地，我(wo)有表戚范姓居是村，盍往一游？”余喜(xi)曰：“此(ci)明末徐俟斋先(xian)生隐居处也，有园闻极幽雅(ya)，从未(wei)一游。”于是舟子导往。
船夫便说：“此地向南行二三里，有一上沙村，人家很多，有空地。我有姓范的表亲就住在这个村里，何不前往一游？”我大喜道：“这村子原是明末徐俟斋先生的隐居之处，听说园林极其幽雅，还从没有去过。”于是船夫便带我们前往。
村在两(liang)山(shan)夹道中。园依山(shan)而无(wu)石，老树多(duo)极纡回(hui)盘郁(yu)之势，亭(ting)(ting)榭窗栏尽从朴素(su)，竹篱茆(mao)舍，不(bu)愧隐者之居(ju)。中有(you)皂荚亭(ting)(ting)，树大可两(liang)抱(bao)。余所历(li)园亭(ting)(ting)，此为(wei)第一。园左有(you)山(shan)，俗呼鸡笼山(shan)，山(shan)峰直竖，上(shang)加(jia)大石，如杭城之瑞(rui)石古洞，而不(bu)及其玲珑。旁一青石加(jia)榻，鸿干卧其上(shang)曰：“此处仰观峰岭，俯视园亭(ting)(ting)，既(ji)(ji)旷且幽，可以(yi)开(kai)樽矣(yi)。”因(yin)拉(la)舟子同饮(yin)，或(huo)歌或(huo)啸(xiao)，大畅胸怀。土人(ren)知余等觅地(di)而来，误(wu)以(yi)为(wei)堪舆，以(yi)某处有(you)好风(feng)水相告。鸿干曰：“但(dan)期合意，不(bu)论风(feng)水。”（岂意竟成谶语！）酒瓶既(ji)(ji)罄，各采野菊(ju)插满两(liang)鬓。
上沙村在两山之间的夹道中。园林依山而无石，很多老树呈盘曲纡回之势，亭台窗榭栏杆一派素朴，竹篱茅舍，真不愧为隐士的居所。园中有一皂荚亭，树大得可尽两人相抱。我平生所历园亭，此园排在第一位。园子左边有山，民间称为鸡笼山，山峰挺直，顶上叠加巨石，犹如杭州城之瑞石古洞，只是不及瑞石古洞的玲珑。山旁有一床榻形状的大青石，鸿干躺在上面说：“此地仰可观峰岭，俯可视园亭，既高旷且幽静，可以一醉方休了。”邀上船夫与我们共饮，三人或唱歌或长啸，畅饮开怀。当地人得知我们是来寻地的，误以为是相地看风水，便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。鸿干说：“只求合意，不讲风水。”（岂知竟一语成谶！）酒水饮尽，我们各自采来野菊花插满双鬓。
归舟，日已将没。更许抵家，客犹未(wei)散。芸私告余(yu)(yu)(yu)曰(yue)：“女伶中有兰官者(zhe)，端(duan)庄(zhuang)可取。”余(yu)(yu)(yu)假传母命(ming)呼之(zhi)(zhi)入(ru)内，握其腕而(er)睨之(zhi)(zhi)，果丰颐白腻。余(yu)(yu)(yu)顾(gu)芸曰(yue)：“美(mei)(mei)则(ze)美(mei)(mei)矣(yi)，终嫌名(ming)不称实(shi)。”芸曰(yue)：“肥者(zhe)有福相。”余(yu)(yu)(yu)曰(yue)：“马亏(kui)嵬之(zhi)(zhi)祸，玉环之(zhi)(zhi)福安在？”芸以他辞遣(qian)之(zhi)(zhi)出。谓余(yu)(yu)(yu)曰(yue)：“今日君又大(da)醉耶？”余(yu)(yu)(yu)乃历述所游，芸亦神往者(zhe)久之(zhi)(zhi)。
归途乘舟，太阳将要落山。我在打更时分抵家，宾客还没有散去。芸娘悄悄对我说：“女伶中有一兰官，端庄可爱。”我便假传母亲的意思唤她过来，握着她的手腕细细打量，果然丰满白晳。我对芸娘说：“美倒是美，终归名不副实。”芸娘说：“白胖的人有福相。”我说：“马嵬坡之祸，杨玉环的福气何在？”芸娘便找个托辞打发了她，然后问我：“今天夫君又喝得大醉？”我便将一日游历细细讲来，芸娘听了亦神往许久。
癸卯春(chun)，余(yu)从思斋先(xian)生就维扬之聘，始见金、焦(jiao)面目(mu)。金山(shan)宜远观，焦(jiao)山(shan)宜近(jin)视(shi)，惜(xi)余(yu)往来其间未尝登眺。渡江(jiang)而北，渔洋所谓“绿杨(yang)城郭是(shi)扬州”一语(yu)已活现矣(yi)！
癸卯年春天（1783年），我跟随思斋先生到扬州就聘，初见到金山、焦山的真面目。金山宜远观，焦山宜近看，只惜我往来其间从没有登山临眺过。渡江向北，王渔洋所写“绿杨城郭是扬州”的美景就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了！
平山(shan)堂离城(cheng)约三四里，行其途有(you)(you)八(ba)九里，虽(sui)全是人工，而(er)奇思幻想，点缀(zhui)天然，即阆苑瑶池、琼楼玉(yu)宇，谅不(bu)(bu)过此(ci)(ci)(ci)。其妙处(chu)在(zai)十余家之园(yuan)亭(ting)合而(er)为一，联络至山(shan)，气势俱(ju)贯。其最(zui)难位置处(chu)，出城(cheng)入(ru)(ru)景，有(you)(you)一里许紧沿(yan)城(cheng)郭。夫城(cheng)缀(zhui)于(yu)旷(kuang)远重(zhong)山(shan)间(jian)，方可入(ru)(ru)画，园(yuan)林有(you)(you)此(ci)(ci)(ci)，蠢笨绝(jue)伦。而(er)观其或(huo)亭(ting)或(huo)台、或(huo)墙(qiang)或(huo)石、或(huo)竹或(huo)树(shu)，半隐半露间(jian)，使游人不(bu)(bu)觉其触目，此(ci)(ci)(ci)非胸有(you)(you)丘壑者断难下手(shou)。城(cheng)尽，以虹园(yuan)为首折面(mian)向(xiang)北，有(you)(you)石梁曰“虹桥”，不(bu)(bu)知园(yuan)以桥名(ming)乎？桥以园(yuan)名(ming)乎？
平山堂离扬州城约三四里，走完全程有八九里，虽全是人工造景，然而奇思妙想，点缀天然，即使天上的瑶池阆苑、琼楼玉宇，也不过如此吧。其绝妙之处在于十多家园林亭台天然合一，左右联络到山边，气势融合贯通。其最难布置的地方是，出城进入景观，有一里左右园亭是紧挨着城郭而建的。按常理来说，城郭须点缀在旷远的重山之间，方有入画的意境，如果园林也按此修建，那就愚蠢到极点了。而从任何角度观赏平山堂的亭台、山墙、石头，竹林或碧树，都在半隐半露之间，使游人不觉得唐突直白，此等设计定是胸中有丘壑者的大手笔。城的尽头，以虹园为首转弯向北方，有石拱桥名“虹桥”，不知是虹园以桥命名，还是虹桥以园命名呢？
荡舟(zhou)过，曰“长堤春(chun)柳(liu)”，此(ci)景不(bu)缀城(cheng)脚而缀于(yu)此(ci)，更(geng)见(jian)布置之妙。再折而西，垒土(tu)立庙，曰“小金山”，有(you)此(ci)一(yi)挡便觉气势(shi)紧凑，亦(yi)非俗笔(bi)。闻此(ci)地本沙土(tu)，屡筑(zhu)不(bu)成(cheng)，用木排若干，层叠加土(tu)，费数万金乃成(cheng)，若非商家，乌能(neng)如是。过此(ci)有(you)胜概楼，年(nian)年(nian)观竞渡于(yu)此(ci)。河面较宽，南北跨一(yi)莲花(hua)桥(qiao)，桥(qiao)门(men)通八面，桥(qiao)面设五亭，扬人呼为(wei)“四(si)盘(pan)一(yi)暖锅”，此(ci)思(si)穷力竭(jie)之为(wei)，不(bu)甚(shen)可(ke)取。
荡一叶轻舟，驶过“长堤春柳”，此处景致不点缀在城郭脚下而安放于此，更见布置的匠心独具。再折向西，垒土建立庙宇，称其“小金山”，有此小金山一挡便觉气势紧凑，更非寻常设计。听闻此地本是沙土，屡次构筑都不能成功，后用许多木排打桩，层层叠叠堆积土方，花费数万黄金方告成，若不是大商家，绝不会这样做。经过此地有胜概楼，人们年年在此观看竞渡。河面较宽阔，南北横跨一座莲花桥，桥门通向八面，桥面设有五亭，扬州人称其为“四盘一暖锅”，这是才思穷尽的生硬作为，并不怎么可取。
桥南有莲心寺，寺中突起喇(la)嘛白塔，金顶缨(ying)络(luo)，商矗(chu)云霄，殿角(jiao)红墙松(song)柏掩映，钟磬时闻，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。
桥南有莲心寺，寺中突起喇嘛白塔，金顶缨络，高耸云宵，大殿一角有红墙松柏掩映，时听钟鼓声声，这是天下园林都不曾有的景观。
过(guo)桥(qiao)见三层(ceng)高阁，画栋(dong)飞檐，五(wu)采绚烂，叠以(yi)太(tai)湖石，围以(yi)白石栏，名(ming)目(mu)“五(wu)云多处”，如(ru)作文中间之(zhi)大结构也。过(guo)此名(ming)“蜀冈朝阳”，平(ping)坦无奇，且属附(fu)会。将及山(shan)，河面渐束，堆(dui)土植竹(zhu)树(shu)，作四五(wu)曲(qu)。似已山(shan)穷(qiong)水尽(jin)，而忽(hu)豁然(ran)开(kai)朗，平(ping)山(shan)之(zhi)万松林已列于前矣。“平(ping)山(shan)堂”为欧阳文忠公(gong)所书。所谓淮东第五(wu)泉(quan)，真者在假(jia)山(shan)石洞中，不过(guo)一井(jing)耳，味与天泉(quan)同；其荷亭(ting)中之(zhi)六(liu)孔铁井(jing)栏者，乃(nai)系(xi)假(jia)设，水不堪(kan)饮(yin)。九峰园另(ling)在南门幽静处，别(bie)饶天趣，余以(yi)为诸园之(zhi)冠。康山(shan)未到，不识(shi)如(ru)何。
过桥见三层高高的楼阁，飞檐画栋，五彩绚丽，太湖石堆叠，白石栏相围，名为“五云多处”，犹如作文之中承前启后的大结构。过了此处是“蜀冈朝旭”的地方，平淡无奇，不过牵强附会罢了。渐近山下时，河面一下子被束起来，堆土植下竹林树木，河水形成四五道弯曲。眼看着山穷水尽，忽然豁然开朗，平山的万松林迎现眼前了。“平山堂”为欧阳修先生所书。所谓淮东第五泉，真者在假山洞中，不过一口井罢了，水味与雨水一样；荷亭中被井栏围着的六孔水井，是假的水井，水根本不能喝。九峰园处在南门一幽静之地，饶有天机和趣味，我以为当居诸园之首。康山没有去，不知道如何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