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今天晚上，很好的月光。
我不(bu)见他，已是三十(shi)(shi)多(duo)年；今天(tian)见了，精神分外爽(shuang)快。才知道以(yi)前的三十(shi)(shi)多(duo)年，全(quan)是发
昏；然而须十分小心。不然，那赵家的狗，何以看我(wo)两眼呢？
我怕得有理。
二
今天全没月光，我(wo)知道不妙(miao)。早上小心(xin)出(chu)门，赵(zhao)贵翁(weng)的眼(yan)色便怪：似乎(hu)怕我(wo)，似乎(hu)想害我(wo)。还有七八个人，交头接(jie)耳的议(yi)论(lun)我(wo)，张着(zhe)嘴(zui)，对(dui)我(wo)笑(xiao)了一笑(xiao)；我(wo)便从(cong)头直(zhi)冷到脚根，晓 得他(ta)们布置，都已妥当(dang)了。
我(wo)(wo)可不怕，仍旧走(zou)我(wo)(wo)的(de)路。前面一伙小孩子，也在那(nei)里议(yi)论我(wo)(wo)；眼色(se)也同赵贵翁一样，脸色(se)也铁(tie)青。我(wo)(wo)想我(wo)(wo)同小孩子有什(shen)么仇，他也这样。忍不住大声说，“你告诉我(wo)(wo)！”他们可 就(jiu)跑了。
我(wo)(wo)想：我(wo)(wo)同(tong)赵贵翁有(you)什么仇(chou)(chou)，同(tong)路上(shang)的人(ren)(ren)又(you)有(you)什么仇(chou)(chou)；只有(you)廿(nian)年以前(qian)，把(ba)古(gu)(gu)久(jiu)先(xian)生(sheng)的陈年流(liu)水簿(bu)子⑶，踹(chuai)了一脚，古(gu)(gu)久(jiu)先(xian)生(sheng)很(hen)不高兴。赵贵翁虽然不认(ren)识(shi)他(ta)，一定也听到风声，代抱不平；约(yue)定路上(shang)的人(ren)(ren)，同(tong)我(wo)(wo)作冤对。但是小孩子呢？那(nei)时(shi)候，他(ta)们还没(mei)有(you)出世，何以今(jin)天也睁着怪眼睛(jing)，似(si)乎怕我(wo)(wo)，似(si)乎想害我(wo)(wo)。这真(zhen)教(jiao)我(wo)(wo)怕，教(jiao)我(wo)(wo)纳罕而(er)且伤心。
我明(ming)白了。这是他们娘老(lao)子(zi)教的！
三
晚上总是睡不着。凡事须得研究(jiu)，才会明白。
他(ta)们(men)——也(ye)有给(ji)知县(xian)打枷过的(de)，也(ye)有给(ji)绅士掌过嘴的(de)，也(ye)有衙役(yi)占了他(ta)妻子(zi)的(de)，也(ye)有老子(zi)娘被债主逼死的(de)；他(ta)们(men)那(nei)时(shi)候的(de)脸色，全没有昨天这(zhei)么(me)怕，也(ye)没有这(zhei)么(me)凶。
最奇(qi)怪(guai)的是昨天街上的那(nei)个(ge)女人(ren)(ren)，打他儿(er)子(zi)，嘴里说道，“老子(zi)呀！我要(yao)咬你几口才出(chu)(chu)气！”他眼(yan)睛却(que)看着(zhe)我。我出(chu)(chu)了(le)一(yi)惊，遮(zhe)掩(yan)不住；那(nei)青面獠(liao)牙的一(yi)伙(huo)人(ren)(ren)，便都哄笑起来(lai)。陈 老五赶(gan)上前，硬把我拖(tuo)回家中了(le)。
拖我(wo)回家，家里的(de)人都装作不(bu)认识(shi)我(wo)；他们的(de)脸(lian)色，也(ye)全同别(bie)人一(yi)样。进了(le)书(shu)房，便反(fan)扣上门，宛然(ran)是关(guan)了(le)一(yi)只(zhi)鸡鸭。这一(yi)件事，越(yue)教我(wo)猜(cai)不(bu)出(chu)底(di)细。
前几(ji)天，狼子村的(de)佃户(hu)来告荒，对我大(da)哥说(shuo)，他们村里(li)的(de)一(yi)个大(da)恶人，给大(da)家打(da)死了(le)(le)；几(ji)个人便(bian)挖出他的(de)心(xin)肝来，用油煎(jian)炒了(le)(le)吃，可(ke)以壮壮胆子。我插(cha)了(le)(le)一(yi)句嘴，佃户(hu)和大(da)哥便(bian)都看我几(ji)眼。今(jin)天才晓得他们的(de)眼光，全同外面的(de)那伙人一(yi)模一(yi)样。
想起来，我从顶上直冷(leng)到脚跟。
他们会吃人，就未必不会吃我。
你看那(nei)女人(ren)(ren)“咬(yao)你几(ji)口”的(de)(de)话(hua)，和(he)一(yi)伙(huo)青(qing)面(mian)獠牙(ya)人(ren)(ren)的(de)(de)笑(xiao)，和(he)前天佃户(hu)的(de)(de)话(hua)，明明是(shi)暗号。我(wo)看出他(ta)话(hua)中全(quan)是(shi)毒，笑(xiao)中全(quan)是(shi)刀。他(ta)们的(de)(de)牙(ya)齿，全(quan)是(shi)白厉(li)厉(li)的(de)(de)排着(zhe)，这就是(shi)吃人(ren)(ren)的(de)(de)家伙(huo)。
照我自(zi)己想，虽(sui)然不是恶人(ren)(ren)，自(zi)从踹了古(gu)家的簿子，可就难说了。他们似(si)乎(hu)别(bie)有心思，我全猜(cai)不出(chu)。况且他们一翻脸(lian)，便(bian)说人(ren)(ren)是恶人(ren)(ren)。我还记得大哥(ge)教我做论，无论怎样好人(ren)(ren)，翻他几(ji)句，他便(bian)打上(shang)几(ji)个圈；原谅坏人(ren)(ren)几(ji)句，他便(bian)说“翻天(tian)妙手(shou)，与众(zhong)不同”。我那里猜(cai)得到他们的心思，究竟怎样；况且是要吃的时候。
凡事(shi)总须研究，才会明白。古(gu)来时常(chang)吃人(ren)，我也还记得，可是不(bu)甚清楚。我翻开历(li)史一查，这历(li)史没有年代，歪歪斜(xie)(xie)斜(xie)(xie)的每叶上都写(xie)着(zhe)“仁(ren)义道(dao)德”几(ji)个字(zi)。我横竖睡不(bu)着(zhe)，仔细看(kan)了半夜，才从字(zi)缝里(li)看(kan)出字(zi)来，满本都写(xie)着(zhe)两个字(zi)是“吃人(ren)”！
书上写着(zhe)这(zhei)许(xu)多字，佃户说了这(zhei)许(xu)多话，却都(dou)笑吟吟的睁(zheng)着(zhe)怪眼看我。
我(wo)也(ye)是人，他们想要吃我(wo)了！
四
早(zao)上，我静(jing)坐了(le)一(yi)(yi)会儿。陈老五送进饭来，一(yi)(yi)碗菜，一(yi)(yi)碗蒸鱼；这(zhei)鱼的眼睛(jing)，白(bai)而且硬，张着嘴，同那一(yi)(yi)伙(huo)想(xiang)吃人的人一(yi)(yi)样。吃了(le)几(ji)筷，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，便把(ba)他兜肚连肠的吐(tu)出。
我(wo)说“老(lao)五(wu)，对大(da)哥说，我(wo)闷得慌，想到园(yuan)里(li)走走。”老(lao)五(wu)不答应，走了；停一会，可(ke)就来开(kai)了门。
我(wo)也(ye)不(bu)动(dong)，研究他(ta)(ta)们(men)(men)如(ru)何摆布我(wo)；知道他(ta)(ta)们(men)(men)一(yi)定不(bu)肯放松。果然！我(wo)大(da)哥引了(le)一(yi)个老头(tou)(tou)子(zi)，慢慢走(zou)来；他(ta)(ta)满眼凶光(guang)，怕我(wo)看出，只是低头(tou)(tou)向着(zhe)地，从眼镜(jing)横边(bian)暗暗看我(wo)。大(da)哥说(shuo)，“今(jin)天(tian)你仿(fang)佛很好。”我(wo)说(shuo)“是的(de)。”大(da)哥说(shuo)，“今(jin)天(tian)请(qing)何先生来，给你诊一(yi)诊。”我(wo)说(shuo)“可(ke)以！”其实我(wo)岂不(bu)知道这老头(tou)(tou)子(zi)是刽子(zi)手扮的(de)！无非借了(le)看脉这名(ming)目，揣一(yi)揣肥瘠(ji)：因这功(gong)劳，也(ye)分(fen)一(yi)片肉吃。我(wo)也(ye)不(bu)怕；虽然不(bu)吃人，胆(dan)子(zi)却比他(ta)(ta)们(men)(men)还壮(zhuang)。伸出两个拳头(tou)(tou)，看他(ta)(ta)如(ru)何下手。老头(tou)(tou)子(zi)坐(zuo)着(zhe)，闭了(le)眼睛，摸了(le)好一(yi)会(hui)，呆了(le)好一(yi)会(hui)；便张开他(ta)(ta)鬼眼睛说(shuo)，“不(bu)要乱想。静静的(de)养(yang)几天(tian)，就好了(le)。”
不(bu)要乱想，静静的(de)养！养肥了(le)(le)(le)(le)，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；我(wo)有(you)什么好(hao)处(chu)，怎(zen)么会(hui)“好(hao)了(le)(le)(le)(le)”？他们这(zhei)群人(ren)，又(you)想吃人(ren)，又(you)是鬼鬼祟(sui)祟(sui)，想法子遮掩，不(bu)敢直截下手，真要令我(wo)笑死。我(wo)忍不(bu)住(zhu)，便(bian)放声大(da)笑起来，十分快(kuai)活。自己(ji)晓得这(zhei)笑声里面，有(you)的(de)是义(yi)勇和正(zheng)气(qi)。老头子和大(da)哥，都失了(le)(le)(le)(le)色，被(bei)我(wo)这(zhei)勇气(qi)正(zheng)气(qi)镇压住(zhu)了(le)(le)(le)(le)。
但是(shi)我(wo)有勇气，他们便(bian)越想吃我(wo)，沾光一点这勇气。老头子(zi)跨出(chu)门，走不多(duo)远，便(bian)低(di)声对大哥(ge)说道，“赶紧吃罢！”大哥(ge)点点头。原来也有你！这一件大发见，虽似意外，也在意中：合伙吃我(wo)的人，便(bian)是(shi)我(wo)的哥(ge)哥(ge)！
吃人的是我哥哥！
我(wo)是吃人的人的兄弟(di)！
我自己被(bei)人吃了(le)，可仍然是吃人的(de)人的(de)兄(xiong)弟！
五
这几天是(shi)退一步想：假使那老(lao)头子不是(shi)刽子手(shou)扮的，真是(shi)医生(sheng)，也仍然是(shi)吃(chi)人(ren)(ren)的人(ren)(ren)。他们的祖(zu)师(shi)李(li)时珍做的“本(ben)草什么”⑷上(shang)，明(ming)(ming)明(ming)(ming)写着人(ren)(ren)肉可以(yi)煎吃(chi)；他还能说自己不吃(chi)人(ren)(ren)么？
至于我(wo)家大哥(ge)，也毫(hao)不(bu)冤枉(wang)他。他对我(wo)讲书的(de)时(shi)候，亲口说过可(ke)以(yi)“易(yi)子而食(shi)”⑸；又(you)一(yi)回偶然议(yi)论起一(yi)个不(bu)好(hao)的(de)人(ren)(ren)，他便(bian)说不(bu)但该杀，还(hai)当“食(shi)肉寝(qin)皮”⑹。我(wo)那时(shi)年纪还(hai)小，心跳了(le)好(hao)半(ban)天。前天狼(lang)子村佃户(hu)来说吃(chi)心肝的(de)事，他也毫(hao)不(bu)奇怪，不(bu)住的(de)点头。可(ke)见心思(si)是同从前一(yi)样狠。既然可(ke)以(yi)“易(yi)子而食(shi)”，便(bian)什(shen)么(me)都易(yi)得，什(shen)么(me)人(ren)(ren)都吃(chi)得。我(wo)从前单听他讲道理(li)，也胡涂过去(qu)；现在晓得他讲道理(li)的(de)时(shi)候，不(bu)但唇边还(hai)抹着人(ren)(ren)油，而且心里满(man)装着吃(chi)人(ren)(ren)的(de)意思(si)。
六
黑漆漆的(de)，不知是日(ri)是夜。赵家的(de)狗又叫起来(lai)了。
狮子似的凶心，兔子的怯(qie)弱，狐狸的狡(jiao)猾，……
七
我晓得他(ta)们(men)(men)的(de)方法，直捷杀(sha)了(le)，是(shi)不(bu)肯(ken)的(de)，而且也不(bu)敢，怕有祸祟。所(suo)以他(ta)们(men)(men)大(da)家(jia)连(lian)络，布满了(le)罗网，逼(bi)我自戕。试看前几(ji)(ji)(ji)天街上(shang)男女的(de)样子，和这几(ji)(ji)(ji)天我大(da)哥的(de)作(zuo)为，便足可悟(wu)出(chu)八九分(fen)了(le)。最好是(shi)解下腰(yao)带，挂在梁(liang)上(shang)，自己紧紧勒死；他(ta)们(men)(men)没(mei)有杀(sha)人(ren)的(de)罪名，又(you)偿了(le)心愿，自然都欢(huan)天喜地的(de)发出(chu)一种呜(wu)呜(wu)咽(yan)咽(yan)的(de)笑声。否则(ze)惊吓忧愁死了(le)，虽则(ze)略瘦，也还可以首肯(ken)几(ji)(ji)(ji)下。
他们是只会(hui)吃(chi)死肉的！——记得(de)什(shen)么书上(shang)说，有一种(zhong)东西，叫“海乙那”⑺的，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(kan)；时(shi)常吃(chi)死肉，连极大(da)的骨头，都细细嚼烂(lan)，咽下(xia)肚子去(qu)，想(xiang)起来也教(jiao)人害怕(pa)。“海乙那”是狼的亲眷，狼是狗的本家(jia)。前天赵(zhao)家(jia)的狗，看(kan)我几眼，可见他也同谋，早已接(jie)洽。老头子眼看(kan)着地，岂能瞒得(de)我过。
最可怜的是我的大(da)哥，他也是人，何(he)以毫(hao)不害(hai)怕；而且合伙吃我呢？还(hai)是历来惯了，不以为非(fei)呢？还(hai)是丧了良心，明知故犯(fan)呢？
我诅咒(zhou)吃人的人，先(xian)从(cong)他起头；要劝(quan)转吃人的人，也先(xian)从(cong)他下手。
八
其(qi)实这种道(dao)理，到(dao)了现(xian)在，他(ta)们也该早已(yi)懂得，……
忽(hu)然来了(le)(le)一个人；年纪不(bu)(bu)过二十(shi)左右，相(xiang)貌是不(bu)(bu)很看(kan)得清楚，满面笑容，对了(le)(le)我(wo)点头，他(ta)(ta)的(de)笑也(ye)不(bu)(bu)像真(zhen)笑。我(wo)便(bian)(bian)问(wen)他(ta)(ta)，“吃(chi)人的(de)事(shi)，对么(me)？”他(ta)(ta)仍然笑着说(shuo)，“不(bu)(bu)是荒年，怎么(me)会吃(chi)人。”我(wo)立(li)刻就晓(xiao)得，他(ta)(ta)也(ye)是一伙，喜欢吃(chi)人的(de)；便(bian)(bian)自勇气百倍(bei)，偏(pian)要问(wen)他(ta)(ta)。
“对么？”
“这等事问(wen)他(ta)什么。你真会……说笑话。……今天天气(qi)很(hen)好(hao)。”
天气是(shi)好，月色(se)也很亮了(le)。可是(shi)我要问你(ni)，“对(dui)么？”
他不(bu)以为(wei)然了。含含胡胡的(de)答道，“不(bu)……”
“不(bu)对？他们何以竟(jing)吃？！”
“没有的事……”
“没有的事(shi)？狼子村现(xian)吃(chi)；还有书上都写(xie)着，通红斩新！”
他便变了脸，铁一(yi)般青。睁着眼说，“有许(xu)有的，这是从来(lai)如此……”
“从(cong)来(lai)如此，便对(dui)么？”
“我不同你(ni)讲这些道理；总之你(ni)不该说，你(ni)说便是你(ni)错！”
我(wo)直跳(tiao)起来，张(zhang)开眼，这(zhei)人便不见(jian)了。全身(shen)出了一(yi)大(da)片汗。他(ta)的年纪，比我(wo)大(da)哥(ge)小(xiao)得远，居然也(ye)是一(yi)伙；这(zhei)一(yi)定是他(ta)娘(niang)老子(zi)先教的。还怕已经教给他(ta)儿子(zi)了；所以连(lian)小(xiao)孩子(zi)，也(ye)都恶(e)狠(hen)狠(hen)的看(kan)我(wo)。
九
自(zi)己想吃人，又(you)怕被别人吃了，都用着疑心极(ji)深的(de)眼光，面面相觑(qu)。……
去了这(zhei)心思(si)，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(jue)，何等舒服。这(zhei)只是一(yi)条门槛，一(yi)个关头。他(ta)们(men)可是父子兄弟夫(fu)妇(fu)朋(peng)友师生仇敌和各不(bu)相(xiang)识的人，都结成一(yi)伙，互(hu)相(xiang)劝(quan)勉，互(hu)相(xiang)牵掣，死也不(bu)肯跨过这(zhei)一(yi)步。
十
大清(qing)早，去寻我大哥；他(ta)立(li)在堂门(men)外看天，我便走到(dao)他(ta)背后，拦住(zhu)门(men)，格(ge)外沉静(jing)，格(ge)外和气的对他(ta)说，
“大(da)哥(ge)，我有话告诉(su)你。”
“你说就是(shi)，”他赶(gan)紧回过脸来(lai)，点点头。
“我只有几(ji)句话，可是说不出(chu)来(lai)。大(da)哥，大(da)约当初野蛮的人(ren)，都吃过一点(dian)人(ren)。后来(lai)因(yin)为心思不同(tong)(tong)，有的不吃人(ren)了，一味要(yao)好(hao)(hao)，便变(bian)(bian)了人(ren)，变(bian)(bian)了真的人(ren)。有的却(que)还(hai)吃，——也同(tong)(tong)虫子一样，有的变(bian)(bian)了鱼(yu)鸟猴子，一直变(bian)(bian)到人(ren)。有的不要(yao)好(hao)(hao)，至(zhi)今还(hai)是虫子。这吃人(ren)的人(ren)比不吃人(ren)的人(ren)，何(he)等惭愧。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，还(hai)差得很远(yuan)很远(yuan)。
“易(yi)牙(ya)⑻蒸了他儿子(zi)，给(ji)桀纣吃，还(hai)是一(yi)直从(cong)前(qian)的(de)(de)(de)事。谁(shei)晓得从(cong)盘古开辟天地(di)以后，一(yi)直吃到(dao)易(yi)牙(ya)的(de)(de)(de)儿子(zi)；从(cong)易(yi)牙(ya)的(de)(de)(de)儿子(zi)，一(yi)直吃到(dao)徐(xu)锡林⑼；从(cong)徐(xu)锡林，又一(yi)直吃到(dao)狼子(zi)村(cun)捉住(zhu)的(de)(de)(de)人(ren)。去年城里杀了犯人(ren)，还(hai)有一(yi)个生(sheng)痨病的(de)(de)(de)人(ren)，用馒头蘸血舐。
“他们(men)(men)要吃(chi)(chi)我，你一(yi)个人(ren)，原也(ye)(ye)无法可想；然(ran)而又何必去(qu)入伙(huo)。吃(chi)(chi)人(ren)的人(ren)，什么事做不(bu) 出(chu)；他们(men)(men)会吃(chi)(chi)我，也(ye)(ye)会吃(chi)(chi)你，一(yi)伙(huo)里面，也(ye)(ye)会自吃(chi)(chi)。但只要转一(yi)步，只要立刻(ke)改了(le)，也(ye)(ye)就(jiu)是人(ren)人(ren)太平。虽然(ran)从来如此，我们(men)(men)今天也(ye)(ye)可以(yi)格(ge)外要好，说是不(bu)能(neng)！大哥(ge)，我相(xiang)信你能(neng)说，前天佃(dian)户要减租，你说过不(bu)能(neng)。”
当初，他(ta)(ta)还只是(shi)冷笑(xiao)，随后(hou)眼光便凶狠起来，一(yi)到(dao)说破他(ta)(ta)们的(de)(de)隐(yin)情(qing)，那就满(man)脸都(dou)变成青色了。大门外立着一(yi)伙(huo)人，赵贵(gui)翁和他(ta)(ta)的(de)(de)狗(gou)，也(ye)在里面(mian)，都(dou)探头(tou)探脑的(de)(de)挨进(jin)来。有(you)的(de)(de)是(shi)看不出面(mian)貌，似乎用布蒙(meng)着；有(you)的(de)(de)是(shi)仍(reng)旧青面(mian)獠牙，抿着嘴笑(xiao)。我认识他(ta)(ta)们是(shi)一(yi)伙(huo)，都(dou)是(shi)吃人的(de)(de)人。可是(shi)也(ye)晓(xiao)得他(ta)(ta)们心思很(hen)不一(yi)样，一(yi)种是(shi)以为从来如(ru)此，应该吃的(de)(de)；一(yi)种是(shi)知道不该吃，
可是仍然要吃，又怕别人(ren)说破他，所以听了我(wo)的话，越发气愤不过(guo)，可是抿着嘴冷笑。
这时候(hou)，大哥(ge)也(ye)忽然显出凶相，高声喝道，
“都出去！疯子(zi)有什么好看！”
这时候(hou)，我又懂得一件(jian)他们(men)的(de)巧妙了(le)。他们(men)岂(qi)但(dan)不肯(ken)改，而且早已布置；预(yu)备下(xia)一个(ge)疯子的(de)名(ming)目罩上我。将来吃了(le)，不但(dan)太平无(wu)事，怕还会有人见情。佃(dian)户说(shuo)的(de)大(da)家吃了(le)一个(ge)恶(e)人，正是这方法(fa)。这是他们(men)的(de)老谱！
陈老五也气(qi)愤愤的直走进来。如何按(an)得(de)住我的口(kou)，我偏要对这伙人说，
“你们可以(yi)改了，从真心(xin)改起！要晓得将(jiang)来容不得吃人的人，活在(zai)世上(shang)。
“你们要不改，自己也会吃尽。即使生得多(duo)，也会给(ji)真的人除灭(mie)了(le)，同猎人打完狼(lang)子(zi)一(yi)(yi) 样(yang)！——同虫子(zi)一(yi)(yi)样(yang)！”
那一伙人，都被陈老(lao)五(wu)赶走了。大(da)哥(ge)也(ye)不知(zhi)那里(li)去了。陈老(lao)五(wu)劝我(wo)回屋子里(li)去。屋里(li)面全是黑沉沉的。横梁(liang)和椽子都在头上(shang)发抖；抖了一会，就(jiu)大(da)起来(lai)，堆在我(wo)身上(shang)。
万分沉(chen)重(zhong)，动弹(dan)不得(de)；他的(de)(de)意思是(shi)要我死。我晓得(de)他的(de)(de)沉(chen)重(zhong)是(shi)假的(de)(de)，便挣(zheng)扎出来，出了一身汗。可是(shi)偏要说，
“你(ni)们立刻改(gai)了(le)，从真心改(gai)起！你(ni)们要(yao)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(ren)的人(ren)，……”
十一
太(tai)阳也(ye)不出，门也(ye)不开(kai)，日日是(shi)两顿(dun)饭。
我(wo)捏(nie)起筷(kuai)子(zi)，便想起我(wo)大(da)哥；晓得妹(mei)子(zi)死掉(diao)的(de)缘故(gu)，也全在他。那(nei)时我(wo)妹(mei)子(zi)才五岁(sui)，可爱(ai)可怜的(de)样子(zi)，还在眼前。母亲(qin)哭个不住(zhu)，他却劝(quan)母亲(qin)不要哭；大(da)约(yue)因为自己(ji)吃(chi)了，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(yi)不去(qu)。如果还能过意(yi)不去(qu)，……
妹子是被大哥吃(chi)了(le)，母亲(qin)知(zhi)道没有，我可不得(de)而知(zhi)。
母(mu)亲想(xiang)也(ye)知道(dao)；不过哭的(de)(de)时(shi)候，却并(bing)没有说(shuo)(shuo)明，大约也(ye)以为应(ying)当(dang)的(de)(de)了。记得我四五岁(sui)时(shi)，坐在堂前乘凉，大哥说(shuo)(shuo)爷娘(niang)生(sheng)病，做儿子的(de)(de)须割(ge)下一(yi)(yi)片(pian)肉来(lai)，煮熟了请他(ta)吃(chi)(chi)，⑽才(cai)算好人；母(mu)亲也(ye)没有说(shuo)(shuo)不行。一(yi)(yi)片(pian)吃(chi)(chi)得，整个的(de)(de)自然也(ye)吃(chi)(chi)得。但是那天(tian)的(de)(de)哭法，现在想(xiang)起来(lai)，实在还教(jiao)人伤心，这真是奇极的(de)(de)事！
十二
不能想了。
四(si)千年来时(shi)时(shi)吃人(ren)的(de)地方，今天才明白，我(wo)也在(zai)其中混了多(duo)年；大哥正管着家务(wu)，妹子恰恰死了，他未必不(bu)和在(zai)饭菜里，暗暗给(ji)我(wo)们(men)吃。
我(wo)未必无(wu)意之中，不吃了我(wo)妹子的(de)几片(pian)肉，现在也轮到我(wo)自己(ji)，……
有了四(si)千年(nian)吃(chi)人履历的(de)我，当初虽然不知道，现(xian)在明白，难见真的(de)人！
十三
没有吃过(guo)人的孩子，或者还(hai)有？
救救孩子……
一九一八年四月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