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(yu)，连连绵绵的(de)下着。在昏黑的(de)烛光下，我打开了朋友(you)从南方(fang)来的(de)信，其中写(xie)道：“方(fang)先(xian)生和我住(zhu)在一起，经(jing)济(ji)上相当窘迫，对于周围的(de)那种敷衍苟(gou)且(qie)的(de)情(qing)形，他又(you)看(kan)不惯。又(you)发牢骚……”虽只寥(liao)寥(liao)几句，反复读(du)着时(shi)，却(que)仿佛见到了先(xian)生的(de)风貌，心里(li)说不出(chu)的(de)怀念和惆(chou)怅。
刚(gang)在(zai)暨大念(nian)书的(de)(de)时(shi)候，我(wo)(wo)并不(bu)(bu)(bu)认识方(fang)先(xian)生(sheng)。后来我(wo)(wo)选读了(le)(le)他(ta)的(de)(de)“翻译”和“文艺习作”。没几(ji)天，我(wo)(wo)突然生(sheng)起伤寒(han)症(zheng)来。一天上午，朋(peng)友徐(xu)微(wei)来看(kan)我(wo)(wo)，同来的(de)(de)还有方(fang)先(xian)生(sheng)。方(fang)先(xian)生(sheng)走(zou)(zou)到三楼(lou)，在(zai)我(wo)(wo)的(de)(de)床边(bian)坐下(xia)时(shi)，微(wei)微(wei)有点(dian)(dian)(dian)喘。他(ta)示(shi)意我(wo)(wo)切勿动弹，接着便问(wen)我(wo)(wo)请什(shen)么医生(sheng)，吃(chi)些什(shen)么东西，怎样吃(chi)法。话(hua)(hua)是很(hen)平(ping)淡的(de)(de)话(hua)(hua)，态度(du)则(ze)十分(fen)认真。听到我(wo)(wo)的(de)(de)答话(hua)(hua)后，他(ta)点(dian)(dian)(dian)点(dian)(dian)(dian)头。点(dian)(dian)(dian)点(dian)(dian)(dian)头后，他(ta)却找(zhao)不(bu)(bu)(bu)到话(hua)(hua)说了(le)(le)；我(wo)(wo)也十分(fen)惶(huang)惑，不(bu)(bu)(bu)晓得说什(shen)么话(hua)(hua)好。如是的(de)(de)沉默了(le)(le)三分(fen)钟，他(ta)看(kan)看(kan)表，站起来道：“我(wo)(wo)十点(dian)(dian)(dian)钟有课(ke)，须得快(kuai)点(dian)(dian)(dian)走(zou)(zou)了(le)(le)。”便匆匆地走(zou)(zou)下(xia)楼(lou)去。我(wo)(wo)怪徐(xu)微(wei)不(bu)(bu)(bu)该拉方(fang)先(xian)生(sheng)来。
“我又不(bu)曾拉(la)他(ta)，他(ta)听(ting)说你生(sheng)的是(shi)伤寒(han)，就急急乎要来看你。”
“我真不晓(xiao)得(de)说(shuo)什(shen)么(me)话(hua)好。奇怪的(de)是方先生也(ye)不说(shuo)什(shen)么(me)。”
“他怕你(ni)吃(chi)生硬的(de)东西。你(ni)已经告诉(su)他只吃(chi)流质(zhi)，隔三个钟头吃(chi)一(yi)次，他自然不用说(shuo)什(shen)么(me)话了。”
这时，一个表亲恰巧来到房中，问我：“刚才我在门口遇见那个人，穿一件灰不灰黄不黄的袍子，头发硬得像茅柴，眼镜深得像两个洋瓶底，又瘦又黄，就是你的先生，就是国立大学的教授吗？还不及私立小学的校长和洋行里的买办神气哩。”
是的，那就是方(fang)光焘(dao)先生。
在学校时(shi)，我们那(nei)一系的(de)(de)(de)人最少，师生(sheng)之间的(de)(de)(de)关系也较(jiao)他系来得密切(qie)。我们几个朋友中，华(hua)铃是(shi)写(xie)诗的(de)(de)(de)。对于他写(xie)的(de)(de)(de)诗，李健吾老师和王统照(zhao)先(xian)(xian)生(sheng)都(dou)极(ji)为推赏。后来编成集子，分送很多，华(hua)铃虔诚地征求(qiu)意(yi)见(jian)。凡(fan)欢(huan)喜的(de)(de)(de)，回(hui)答起来自(zi)(zi)然比较(jiao)容易；而不(bu)甚欢(huan)喜的(de)(de)(de)，既怕伤了(le)(le)他的(de)(de)(de)自(zi)(zi)尊心，又(you)怕自(zi)(zi)己不(bu)说(shuo)实(shi)话(hua)，就觉得很难措辞了(le)(le)。问(wen)到方先(xian)(xian)生(sheng)，他答道：“我看(kan)不(bu)大懂。”就这(zhei)么直截的(de)(de)(de)一句答话(hua)，但在方先(xian)(xian)生(sheng)已经算是(shi)很含(han)混(hun)的(de)(de)(de)了(le)(le)。华(hua)铃也并没因此不(bu)高兴，他明白(bai)当面说(shuo)实(shi)话(hua)原是(shi)方先(xian)(xian)生(sheng)的(de)(de)(de)本(ben)色。
有一次，一位同学用自己的署名，不加说明地把方先生的一段讲演记录拿去发表了。那时他正在教修辞学，正尝试着用格式心理学代替联想心理学来解释修辞上的比喻等(deng)课(ke)题，发表(biao)的(de)(de)正是(shi)这(zhei)方(fang)面(mian)的(de)(de)内(nei)容。方(fang)先生看到后，心中(zhong)十分(fen)不安，怏(yang)怏(yang)地(di)道：“这(zhei)门功课(ke)，我总共(gong)讲过两次，一(yi)切材料和心得(de)，都在(zai)发展之中(zhong)，离成熟还远得(de)很(hen)。我在(zai)课(ke)堂(tang)上讲，也还是(shi)取讨论的(de)(de)态度，他却(que)贸然的(de)(de)拿出去发表(biao)了！而且他记(ji)得(de)又很(hen)坏，脱漏错误(wu)的(de)(de)地(di)方(fang)很(hen)多，叫读(du)者(zhe)怎(zen)会看得(de)明白(bai)呢？”……
鲁迅(xun)先生(sheng)曾说(shuo):“一认真(zhen)，便容易(yi)趋(qu)于(yu)激(ji)烈，发(fa)扬则送(song)掉(diao)自己(ji)的(de)命，沉静(jing)着(zhe)，又(you)啮碎(sui)(sui)了自己(ji)的(de)心(xin)。”方先生(sheng)已(yi)是(shi)中年(nian)人了，激(ji)烈得(de)送(song)掉(diao)命是(shi)不至于(yu)的(de)；但因(yin)为太(tai)认真(zhen)而面红耳赤，与人当面失(shi)欢的(de)事，却不是(shi)没有(you)。这(zhei)结果(guo)，便是(shi)逐渐走上孤独的(de)路(lu)。“沉静(jing)着(zhe)，又(you)啮碎(sui)(sui)了自己(ji)的(de)心(xin)”，这(zhei)就(jiu)是(shi)朋(peng)友所谓“老方又(you)发(fa)牢骚”的(de)根源之一吧。但，若说(shuo)他(ta)的(de)牢骚完(wan)全在(zai)于(yu)他(ta)的(de)认真(zhen)过分，也不完(wan)全对；那是(shi)另有(you)原因(yin)的(de)。
离(li)开(kai)学校后(hou)，我曾去看望方先生(sheng)。他(ta)关(guan)心地(di)问(wen)起(qi)徐微(wei)，问(wen)起(qi)远去西南的(de)(de)华铃。教授问(wen)起(qi)毕业生(sheng)的(de)(de)近(jin)况，也是常有的(de)(de)事，但他(ta)的(de)(de)问(wen)法，却令人感(gan)到他(ta)的(de)(de)孤寂来(lai)。一个(ge)寂寞的(de)(de)人话(hua)是最(zui)(zui)长(zhang)最(zui)(zui)多的(de)(de)，方先生(sheng)从早上一直说到了午饭时分，话(hua)多而且杂(za)。
“我出去(qu)(qu)读书(shu)时借(jie)人家(jia)的钱，至(zhi)今没有(you)还(hai)掉！……我是个(ge)只会紧缩日常(chang)开支(zhi)的人，然而还(hai)是难以维持生活，我该怎(zen)么办呢？”他吃力地吸着廉价(jia)的雪茄，告(gao)给我听他的种(zhong)种(zhong)计划：把妻儿(er)送回去(qu)(qu)，把家(jia)中仅(jin)有(you)的住宅卖去(qu)(qu)……所有(you)的打算，无(wu)非显出目前的走投无(wu)路而已。
“要生活，能(neng)够有(you)地方教(jiao)(jiao)书(shu)，我(wo)(wo)于愿已足。可是一(yi)教(jiao)(jiao)书(shu)，往往因为学校的(de)规定(ding)，有(you)时非教(jiao)(jiao)几门自(zi)己(ji)不(bu)(bu)感兴趣或是不(bu)(bu)十(shi)分(fen)熟(shu)稔的(de)功(gong)课不(bu)(bu)可。这样的(de)功(gong)课，一(yi)担任下来，就得分(fen)外的(de)认真预备，对于自(zi)己(ji)想研(yan)究的(de)语言(yan)学，也就不(bu)(bu)能(neng)集中全力(li)去用功(gong)了。哦(e)……直到今天，我(wo)(wo)还没(mei)有(you)写过或是译(yi)过一(yi)部(bu)厚(hou)重的(de)语言(yan)学的(de)书(shu)！”……
不久，方先生打发师母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：虽放心不下，却依旧看她们走上了辽远而艰难的旅途。北风尖厉的时候，他自己也随学校到了潮湿的南方，虽然那儿的气候跟他的身体是那么的不适宜！一去就是两年。这两年来，不知他仍旧抽着那种廉价的雪茄烟，还是已经改吸纸烟了呢？吸着烟，缅想着安定的生活和厚重的语言学著作之际，或者会肯定地点点头的吧？
烛火将尽，雨声依然萧萧，重温着记忆的时候，仿佛方先生就近在烛火的旁边。只是这些记忆到我的笔下时，恐怕已经走了样了。看到这样的画像，方先生怕要生气或是发笑的吧？
作于一九四四年二月十一日夜
（摘自吴岩《怀念(nian)方光焘先生(sheng)》，有删改）
【注(zhu)】①方(fang)光(guang)焘（1898年(nian)(nian)～1964年(nian)(nian)），著名的(de)语言(yan)(yan)学(xue)(xue)家(jia)(jia)、文艺理论家(jia)(jia)和文学(xue)(xue)翻译家(jia)(jia)，中国现代语法学(xue)(xue)的(de)开创(chuang)者，著有《方(fang)光(guang)焘语言(yan)(yan)学(xue)(xue)论文集》。吴岩，方(fang)光(guang)焘在暨南(nan)大(da)学(xue)(xue)的(de)学(xue)(xue)生，是泰戈尔诗歌在国内的(de)著名译者。
19．开头作者写“仿佛见到(dao)了先生(sheng)的(de)风貌，心里说不出的(de)怀(huai)念(nian)和惆(chou)怅”，请简(jian)要(yao)概(gai)括文中“怀(huai)念(nian)”和“惆(chou)怅”的(de)具体(ti)内容(rong)。（4分）
20．文章选取并具(ju)体描写(xie)方先生探病一(yi)事，有何作用(yong)？（4分）
21．赏析文中画线句子的表达效果。（4分）
（1）还(hai)不(bu)及私(si)立(li)小学的校(xiao)长和洋行里的买办(ban)神气哩。（2分(fen)）
（2）这两(liang)年(nian)来，不知他仍(reng)旧抽着(zhe)那种(zhong)廉价的雪茄烟，还(hai)是已经改吸纸烟了呢？吸着(zhe)烟，缅想着(zhe)安定(ding)的生活和厚(hou)重的语(yu)言学著(zhu)作之际，或(huo)者会肯(ken)定(ding)地点(dian)(dian)点(dian)(dian)头(tou)的吧？（2分）
22．文中(zhong)写(xie)到(dao)方(fang)先生的(de)“孤独与寂寞(mo)”，请结合文本探(tan)究其中(zhong)原因，并(bing)简要谈谈你(ni)的(de)看(kan)法。（6分）
参考答案：
19．（4分）怀念方先生(sheng)真诚（质朴、直率）的(de)(de)待人之道，认真（严谨）的(de)(de)做事(shi)风格；为(wei)方先生(sheng)太(tai)过认真而逐渐孤(gu)独的(de)(de)性格和穷困(kun)而不得志的(de)(de)生(sheng)活而惆怅伤感。（每(mei)点2分）
20．（４分）通过对其(qi)言(yan)行、外(wai)貌的(de)(de)细致描(miao)写，表现他(ta)为人真诚(cheng)、朴实的(de)(de)特点；选材典型(xing)，以作(zuo)者的(de)(de)亲身经历凸显(xian)真实性和(he)感染(ran)力(li)。（每点2分）
21．（4分(fen)）（1）侧面（或对比(bi)）评价，凸显方先(xian)生(sheng)外貌(mao)与身份的迥异，体现其为人质朴之风(feng)。（2分(fen)）
（2）运用疑问句式（细节(jie)描写(xie)或想象），写(xie)出了作者(zhe)一连(lian)串的心理(li)活动，表达(da)了作者(zhe)对恩师方光焘先(xian)生处境的关切之(zhi)情。（2分）
22．（6分）原(yuan)因(yin)：①做(zuo)事过于认真、与人失欢（或看不惯敷衍苟且的(de)情形）而走向(xiang)孤(gu)独(du)；②相(xiang)处(chu)甚好的(de)弟子毕业(ye)远行，让他(ta)不舍而生出(chu)孤(gu)寂之(zhi)感(gan)；③经济的(de)困窘使生活难(nan)以为(wei)继，增添(tian)孤(gu)寂之(zhi)情；④不能集中(zhong)精(jing)力(li)从(cong)事专(zhuan)业(ye)研究，完成学(xue)术著作(zuo)，由此产生寂寞(mo)感(gan)。（3分，答出(chu)1条2分，2条3分）
看法：①对(dui)一个真正的(de)(de)学者(zhe)而(er)言，其专注点不(bu)在人事而(er)在学问的(de)(de)研究上，孤独与(yu)寂寞是难(nan)免的(de)(de)；②能够不(bu)为外(wai)部(bu)环境(jing)所困扰，安于孤独与(yu)寂寞，执着于自(zi)己的(de)(de)追(zhui)求，方能有所成(cheng)就(jiu)；③学者(zhe)在坚(jian)持(chi)自(zi)我的(de)(de)同时，也要保持(chi)良好的(de)(de)心态(tai)，善于与(yu)人沟通和交流；④从社(she)会的(de)(de)角度说(shuo)，应给予学者(zhe)以安定、宽松的(de)(de)环境(jing)，给予其个性以包容(rong)和尊重，给予其生(sheng)活上的(de)(de)关照与(yu)支持(chi)，这样才能保证学者(zhe)安心治学，有所成(cheng)就(jiu)。（3分(fen)(fen)，答出1条2分(fen)(fen)，2条3分(fen)(fen)。意(yi)思对(dui)即可(ke)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