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曰：“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？”芸(yun)曰：“我笑(xiao)君子爱小人耳。”正话(hua)间，漏已三滴，渐见风(feng)扫云开，一(yi)轮涌出，乃大喜，倚窗对酌。
我问：“那么，你为什么远君子而近小人呢？” 芸说：“我是笑君子（佛手果），而爱小人（茉莉花）呀！” 正说话间，更漏已三声了。渐渐看见风扫云开，一轮明月出现了。我俩非常高兴，倚窗对酌小饮。
酒未(wei)(wei)三杯，忽闻(wen)桥下哄然一声(sheng)，如(ru)有人堕。就窗细瞩(zhu)，波(bo)明如(ru)镜(jing)，不见一物，惟(wei)闻(wen)河(he)滩有只鸭急奔声(sheng)。余知沧(cang)浪(lang)亭畔素有溺鬼，恐芸(yun)(yun)胆怯，未(wei)(wei)敢即言(yan)。芸(yun)(yun)曰(yue)：“噫！此声(sheng)也，胡为乎来哉？”不禁毛骨皆栗。急闭窗，携酒归房．一灯如(ru)豆，罗帐(zhang)低垂(chui)，弓影杯蛇，惊神未(wei)(wei)定。剔灯入帐(zhang)，芸(yun)(yun)已寒热大(da)作。余亦继之(zhi)，困顿两旬。真(zhen)所谓(wei)乐极灾生，亦是(shi)白头不终(zhong)之(zhi)兆。
酒还没喝三杯，忽然听见桥下边哄然一声响，好象有人落水。而到窗边仔细一看，水面却平静如镜，什么也没有看见，只听见河滩上有一只鸭子急忙奔跑声。我知道，沧浪亭畔本来就有淹死鬼的传说，担心芸会胆怯害怕，所以并没敢立即说给她听。芸问：“噫，这声音为何而来呢？”说完便毛骨悚然而颤栗。我们急忙关闭门窗，带酒回归屋内。此刻室内一盏灯火小如豆，罗帐低垂着。见此景，如杯弓蛇影，吓得我们惊神未定，立即剔灯入帐了。芸这时已经发高烧，我也跟着发热了，因此昏沉迷糊了两旬。真可谓乐极生灾，也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啊！
中秋(qiu)日，余病初愈。以(yi)(yi)芸半年新妇，未(wei)尝一至(zhi)间壁之(zhi)沧(cang)浪(lang)亭(ting)，先(xian)令老(lao)仆约(yue)守(shou)者勿放(fang)闲人，于将(jiang)晚时(shi)，偕芸及(ji)余幼(you)妹，一妪一婢扶(fu)焉，老(lao)仆前(qian)导，过石桥，进门折(zhe)东，曲径(jing)而(er)入。叠石成山(shan)，林木葱翠，亭(ting)在土山(shan)之(zhi)巅。循级至(zhi)亭(ting)心(xin)，周(zhou)望极目可(ke)数里(li)，炊烟四起，晚霞灿然。隔岸名“近山(shan)林”；为大(da)宪行台宴集之(zhi)地，时(shi)正(zheng)谊书(shu)院(yuan)犹未(wei)启也。携(xie)一毯设亭(ting)中，席地环坐，守(shou)着烹茶以(yi)(yi)进。少焉，一轮明月(yue)(yue)已(yi)上(shang)林梢，渐觉风生袖底(di)，月(yue)(yue)到被心(xin)，俗虑尘怀，爽然顿释(shi)。芸曰：“今日之(zhi)游(you)乐矣！若驾一叶扁舟，往来亭(ting)下(xia)(xia)，不更(geng)快哉！”时(shi)已(yi)上(shang)灯，亿及(ji)七月(yue)(yue)十(shi)五夜之(zhi)惊，相(xiang)扶(fu)下(xia)(xia)亭(ting)而(er)归。吴俗，妇女是晚不拘大(da)家小户皆出，结队而(er)游(you)，名曰“走月(yue)(yue)亮”。沧(cang)浪(lang)亭(ting)幽(you)雅清旷，反(fan)无一人至(zhi)者。
中秋节，我病初愈。由于芸做了半年新娘，没有一次去过沧浪亭，所以准备让她去一次。则叫老女仆先在沧浪亭守候，不准闲人进去。晚上，带着芸和我小妹，叫一个女仆和丫鬟搀着走去。由女仆为前导，过了石桥进了门，转弯途经曲径小路而入。里面叠石假山成林，树丛花木葱绿。亭子在土山顶上，顺台阶到达亭中央，向四周举目可以看数里远，炊烟四起，晚霞灿烂。隔岸名叫“近山林”，是地方长官们集聚宴席之地。这时正好书院还没开门，我们带一毯子铺在亭中央，大家席地而围坐一起，叫看守者烹茶倒水。一会，一轮明月升上树梢，渐渐觉得风生袖底，月光映河，胸怀中一切思虑忧闷都爽然释放了。芸说：“今日之游，非常高兴啊！假如坐在小船上往来于亭下，不是更快乐么？”这时已经上灯，回忆起七月十五日夜受到惊吓的事，我没有满足她的要求，便扶她下亭回去了。按照吴地风俗，妇女在当夜不管大家小户都可结队而行，叫作“走月亮”。而沧浪亭边幽雅清旷，却没有一人去玩。
吾父(fu)稼夫(fu)公喜认(ren)义子，以故余(yu)异姓弟兄有二十六(liu)人(ren)。吾母亦有义女(nv)九人(ren)，九人(ren)中王二姑(gu)、俞(yu)六(liu)姑(gu)与(yu)芸最和好。王痴憨善饮(yin)，俞(yu)豪(hao)爽善谈。每集，必逐余(yu)居外，而得三(san)女(nv)同锡，此俞(yu)六(liu)姑(gu)一(yi)人(ren)计也。余(yu)笑曰(yue)：“俟妹于归后，我当邀妹丈来(lai)(lai)，一(yi)住必十日。”俞(yu)曰(yue)：“我亦来(lai)(lai)此，与(yu)嫂(sao)同榻，不(bu)大妙耶？”芸与(yu)王微笑而已。
我父亲喜欢认义子，所以我的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。我母亲也有义女九人 ，其中王二姑、俞六姑与芸最要好。王二姑憨直善于饮酒，俞六姑豪爽能说会道。她们每次集聚在一起，必定要把我赶到卧室外去过夜，而她们三人则同床而睡，这些都是俞六姑出的馊主意。因此我对她戏笑着说：“好呵，等到小妹俞六姑出嫁后，我也一定要邀请妹夫来，同榻一住就是十天！” 俞六姑笑说：“那么，我也来这里住，与芸嫂子同榻不是更好吗？”芸与王二姑听了都微笑起来。
时为(wei)吾弟启堂娶妇，迁居(ju)钦马桥之(zhi)(zhi)(zhi)米仓巷(xiang)，屋(wu)虽宏(hong)畅，非(fei)复沧(cang)浪亭之(zhi)(zhi)(zhi)幽雅矣。吾母(mu)诞辰演(yan)剧，芸(yun)初以为(wei)奇观(guan)。吾父素无(wu)忌讳，点(dian)演(yan)《惨别》等剧，老伶(ling)刻(ke)画(hua)，见者(zhe)情(qing)动，余(yu)窥帘(lian)见芸(yun)忽起去，良久不(bu)出，入内探之(zhi)(zhi)(zhi)，俞(yu)与(yu)王亦(yi)继(ji)至(zhi)。见芸(yun)一(yi)人(ren)支颐独坐镜(jing)窗(chuang)之(zhi)(zhi)(zhi)侧，余(yu)曰：“何不(bu)快乃(nai)尔？”劳曰：“观(guan)剧原(yuan)以陶情(qing)，今日之(zhi)(zhi)(zhi)戏徒令人(ren)断肠耳。”俞(yu)与(yu)王皆笑之(zhi)(zhi)(zhi)。系(xi)曰：“此深于情(qing)者(zhe)也(ye)。”俞(yu)曰：“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？”莹曰：“候有可观(guan)者(zhe)再(zai)往(wang)耳。”王闻言先出，请吾母(mu)点(dian)《刺梁(liang)》《后索》等剧，劝芸(yun)出观(guan)，始(shi)称快。
当时，因为我弟弟启堂娶媳妇，我们只好迁居于饮马桥仓米巷。这里房屋虽然宽敞，却比不上沧浪亭的幽雅。后来，为我母亲祝寿而演戏，芸以为奇观而欣赏。我父亲本来并无忌讳，点了《惨别》等戏，优伶角色表演得十分精彩，让人看了动情。此刻我偷偷向窗帘外看，忽然发现芸站起来走进房，良久不出来。我急忙进去探望她，王二姑和俞六姑也相继跟了进来，只见芸支着胳膊独坐在梳妆镜边。我问：“有什么不愉快哪？”芸答：“看戏可以陶情，今日看戏却令人伤心断肠呀！” 王二姑、俞六姑都在笑她，我说：“莫怪她，她是善于动情的人啊！” 俞六姑问：“嫂嫂将整天独坐在这里么？”芸说：“等有可看的再去吧！” 王二姑听了先出去，让我母亲点了《刺梁》《后索》等剧，劝芸出去看戏，她才开颜称快。
余(yu)堂伯(bo)父素存公早亡，无(wu)后，吾父以余(yu)嗣焉。墓在西跨塘福寿山(shan)祖茔之(zhi)侧，每(mei)年春日，必挈(qie)芸拜(bai)扫。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(zhi)胜，请(qing)同(tong)往。芸见地下(xia)小(xiao)乱石有苔纹，斑驳可观，指示余(yu)曰(yue)：“以此(ci)叠(die)盆(pen)山(shan)，较(jiao)宣州白石为古(gu)致。”余(yu)曰(yue)：“若此(ci)者恐难多得(de)。”王曰(yue)：“嫂(sao)果(guo)爱此(ci)，我为拾之(zhi)。”即向(xiang)守坟者借麻袋一，鹤步(bu)而拾之(zhi)．每(mei)得(de)一块，余(yu)曰(yue)“善”，即收之(zhi)；余(yu)曰(yue)“否(fou)”，即去之(zhi)。未几，粉(fen)汗盈(ying)盈(ying)，拽袋返(fan)曰(yue)：“再拾则力不胜矣(yi)。”
我堂伯父早年而亡，无后代，我父亲让我给他当后嗣。他的墓地葬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地旁，每年清明节，我必带芸去扫墓。王二姑听说那地方有“戈园”名胜，因此请求同去。到了以后，芸见地面的小乱石上有苔藓纹理，斑驳好看，便指着石头说：“拿它来堆叠盆景假山，比宣州白石更古怪别致。”我说：“如果真要找到这种石头，恐怕很难得到多少。” 王二姑说：“嫂嫂果然喜爱这东西，让我来为你拾吧！”说着即向守坟者要一个麻袋，弯着腰捡起来。每捡一块，我说“可以”便收起来，我说“不要”则丢下了。不久，王二姑累得粉汗淋漓，提着麻袋回来说：“不行了，再拾可没有力气了。”
芸(yun)(yun)且拣且言曰(yue)(yue)(yue)：“我(wo)闻山果(guo)收获，必借猴力(li)，果(guo)然。”王愤撮十指作(zuo)哈痒状(zhuang)，余横阻之，责(ze)芸(yun)(yun)曰(yue)(yue)(yue)：“人劳汝逸，犹作(zuo)此语，无(wu)怪(guai)妹之动愤也。”归途游戈(ge)园，稚绿娇(jiao)红，争(zheng)妍竞媚。王素憨，逢花必折，芸(yun)(yun)叱曰(yue)(yue)(yue)：“既(ji)无(wu)瓶养：又不簪戴，多(duo)折何为？！”王曰(yue)(yue)(yue)：“不知痛痒者，何害？”余笑曰(yue)(yue)(yue)：“将来罚嫁麻面多(duo)须郎，为花泄忿(fen)。”王怒(nu)余以目(mu)，掷花于地，以莲钩(gou)拨入池(chi)中，曰(yue)(yue)(yue)，“何欺侮我(wo)之甚也！”芸(yun)(yun)笑解之而罢。
芸一边捡一边对她戏笑说：“我听说山上果子收获时，必须借助猴子的力气，今日果然也如此呢！” 王二姑听了气愤地弯曲着十指，呵着气对她要作挠痒胳肢的动作。我马上过去阻拦她，并责怪芸说：“人家劳累，你安逸，而且故意说这种俏皮话，难怪王妹妹对你发怒动气呢！” 回来的路上游览了戈园，园内翠绿娇红，百花争艳竞媚。王二姑本来憨直，看见花朵便折。芸斥责说：“既无花瓶可插，又不戴头上，折多了又有什么用？” 王二姑说：“花儿又不知道痛痒，多折了有什么害处？”我则对她戏笑说：“将来惩罚你嫁一个麻子脸、多胡须的郎君女婿，好为花儿泄愤出气！” 王二姑则急忙对我怒目以对，抛花于地上，用金莲小脚拨入水池中，并说道：“你为何这么狠心地欺辱我哪？”芸连忙笑着帮忙调解，方才平息罢休。
芸(yun)初缄(jian)默，喜(xi)听余议论。余调其言，如蟋蟀之用(yong)纤(xian)草，渐能发议。其每日饭(fan)必用(yong)茶泡(pao)，喜(xi)食芥卤乳腐，吴俗呼(hu)为臭(chou)乳腐，又喜(xi)食虾卤瓜(gua)。此二物余生平(ping)所最恶(e)者，因戏之曰：“狗无胃而食粪(fen)，以(yi)其不知臭(chou)秽；蜣螂(lang)团粪(fen)而化蝉，以(yi)其欲修高举也。卿其狗耶(ye)？蝉耶(ye)？”
芸起初比较缄默，光喜欢听我议论。我则常诱发和调动她说话，好象用纤草逗弄蟋蟀一样，渐渐地能发表议论了。她每天吃饭必须用茶水泡，而且用茶水泡“芥卤腐乳”，吴语俗称为臭豆腐乳，又喜欢吃虾卤瓜。这两样东西是我一辈子最讨厌的，因此戏言说：“狗没有胃，而吃屎，是它不知道臭味污秽；屎壳郎滚粪球而变化蝉，是它想修高峰往上爬。那么你是狗，还是蝉呢？”
芸曰：“腐取其(qi)价廉(lian)而可粥可饭，幼(you)时食惯，今至君家(jia)已如(ru)蜣螂化蝉，犹喜(xi)食之者，不忘(wang)本出；至卤瓜之味，到此(ci)初尝耳。”余曰；“然则我家(jia)系狗(gou)窦(dou)耶？”
芸说：“臭腐乳价格便宜，而且可下饭，我小时候吃惯了，如今嫁到郎君家，我已由屎壳郎化为蝉了。现在特别喜欢吃这臭东西，是因为我不忘本呢！至于卤瓜味道，还是到你家里才开始尝到哩！” 我说：“既然这样，那么我家也算是个狗洞了？”
芸窘而强解日：“夫粪，人家皆(jie)有之，要在食与不食之别(bie)耳。然君(jun)喜食蒜，妾亦强映之。腐不敢强，瓜可扼(e)鼻(bi)略尝，入咽当知其(qi)美，此犹无(wu)益貌(mao)丑(chou)而德美也。”
芸害羞而强辩说：“这粪便，人人家里都有，关键在于吃与不吃的区别。而你喜欢吃大蒜，妾我不是也强咽下去了？臭豆腐乳我不敢强逼你吃，但是卤瓜却可以捏着鼻子稍许尝点，咽下去才会知道它的味道美呢！这好比‘无盐女’相貌丑而品德美啊！”（典故：无盐女是战国时期齐国无盐地区女子钟离春，她面貌丑，40岁未出嫁。自从奏谒斥责齐宣王奢侈腐败后，齐宣王倍受感动，将她立为王后。）
余(yu)笑曰：“卿陷我(wo)作(zuo)狗(gou)耶？”芸(yun)曰：“妾作(zuo)狗(gou)久矣，屈君(jun)试尝(chang)之(zhi)(zhi)。”以箸强塞余(yu)口。余(yu)掩(yan)鼻咀嚼之(zhi)(zhi)，似觉脆美(mei)，开(kai)鼻再嚼，竟(jing)成异味，从此亦喜食。芸(yun)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(lu)(lu)腐(fu)，亦鲜(xian)美(mei)；以卤(lu)(lu)瓜(gua)捣烂拌卤(lu)(lu)腐(fu)，名之(zhi)(zhi)曰双鲜(xian)酱，有(you)异昧。余(yu)曰：“始(shi)恶而终(zhong)好之(zhi)(zhi)，理之(zhi)(zhi)不可解也(ye)。”芸(yun)曰：“情之(zhi)(zhi)所(suo)钟，虽丑不嫌。”
我笑着说：“你这是存心要陷我作狗啦？” 芸说：“妾作狗已经久了，委屈郎君也试尝一下吧！”说完便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到我口中。我捂着鼻子咀嚼它，似觉得清脆味美。松开鼻子再嚼一会，竟感到味道确实是不同，从此也开始喜欢吃了。芸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臭豆腐乳，也觉得味道鲜美。或用卤瓜捣烂拌臭豆腐乳，名叫“双鲜酱”，也感到别有口味。我说：“开始厌恶的，最终却变为喜欢，这个道理真是不可理解呀！”芸说：“有感情而且有所钟爱，虽然丑陋也不会嫌弃，就是这个道理！”
余启堂弟妇(fu)，王虚舟先生孙女也，催妆时偶(ou)缺珠(zhu)花，芸(yun)出其纳(na)采所受者呈吾(wu)母，婢妪旁惜(xi)(xi)之(zhi)(zhi)，芸(yun)日：“凡为妇(fu)人(ren)，已属纯阴(yin)，珠(zhu)乃纯阴(yin)之(zhi)(zhi)精，用为首饰(shi)，阳气(qi)全(quan)(quan)克矣，何贵焉(yan)？”而(er)于(yu)(yu)破(po)(po)书残(can)(can)画反(fan)极珍惜(xi)(xi)：书之(zhi)(zhi)残(can)(can)缺不(bu)全(quan)(quan)者，必搜(sou)集分门，汇订成帙，统名(ming)之(zhi)(zhi)曰“继简残(can)(can)编”；字画之(zhi)(zhi)破(po)(po)损者，必觅(mi)故(gu)纸粘补成幅(fu)，有破(po)(po)缺处，倩予全(quan)(quan)好而(er)卷(juan)之(zhi)(zhi)，名(ming)门“弃(qi)余集赏”。于(yu)(yu)女红(hong)、中(zhong)馈(kui)之(zhi)(zhi)暇(xia)，终日琐琐，不(bu)惮烦倦。芸(yun)于(yu)(yu)破(po)(po)笥烂卷(juan)中(zhong)，偶(ou)获片纸可观者，如得异宝．旧邻冯妪每(mei)收乱(luan)卷(juan)卖之(zhi)(zhi)。
我弟弟启堂娶的媳妇，是王虚舟先生孙女。她急着梳妆出嫁时，唯独缺少珍珠花首饰，芸即将自己结婚受聘礼的珍珠花，交给我母亲转送给她。奴婢丫鬟们在旁边舍不得，芸说：“凡是妇人，已经属于纯阴。珍珠是纯阴之精华，用作首饰，阳气全克尽了，有什么可珍贵的？”她对首饰并不注重，对一些破书残画反而极其珍惜。书籍残缺不全的，必搜集分类，汇编装订成册，统统叫作“断简残编”；破损的字画，必寻找旧纸张粘补成整幅，或请人补完整破损处再卷起来，叫作“弃余集赏”。在家务炊饮忙碌休闲时，终日忙些零零碎碎小事，不厌其烦。她在箱子里的破烂书卷之中，偶尔得到一片可看的纸张，也如获至宝。过去的邻居冯老太婆，每次收购破烂书卷都卖给她。
其癖(pi)好与(yu)余(yu)同，且能察眼意(yi)，锤眉语，一举(ju)一动，示之以(yi)色，无(wu)不头(tou)(tou)头(tou)(tou)是道(dao)。余(yu)尝曰(yue)：“惜卿雌(ci)而伏，苟能化(hua)女(nv)为男(nan)，相与(yu)访(fang)名山(shan)(shan)，搜胜迹，遨(ao)游天下，不亦快哉！”芸(yun)曰(yue)：“此何难，俟妾(qie)鬃斑之后，虽不能远游五岳(yue)，而近地(di)之虎阜、灵岩，南至西湖(hu)，北至平(ping)山(shan)(shan)，尽可偕游。”
芸的癖好与我相同，而且能够察言观色懂眉语，一举一动示之以眼色，无不头头是道。我曾说过：“可惜你是个女性，藏而不露，在大庭广众前不能露面。如果能化女儿身为男子，与我同访名山，搜遍名胜古迹，遨游天下，不是更为快乐吗！”芸说：“这有什么难处？等妾头发斑白时，虽然不能远游三山五岳，而附近的虎丘、灵岩山，南到杭州西湖，北到扬州平山，都可以陪伴你去游玩呢！”
余曰(yue)：“恐卿鬓(bin)斑之日(ri)，步(bu)履已艰。”芸曰(yue)，“今世(shi)不能，期以来世(shi)。”余曰(yue)：“来世(shi)卿当作(zuo)男，我为女子相(xiang)从。”芸曰(yue)：“必得不昧今生，方觉(jue)有情趣。”
我说：“恐怕等熬到头发斑白时，步履艰难已经走不动了。” 芸说：“今世不能，还可以期待来世嘛！” 我说：“下一辈子由你来当男子，我作为女人与你相从。” 芸说：“来世必须对今生的事情不会忘记，那才觉得有情趣呢！”
余笑曰：“幼时一粥(zhou)犹谈(tan)不了(le)，若来世不昧今(jin)(jin)生，合卺之夕，细(xi)谈(tan)隔世，更无合眼(yan)时矣。”芸曰：“世传月(yue)下老人专司人间婚(hun)姻(yin)事，今(jin)(jin)生夫妇已承牵合，来世姻(yin)缘亦须仰(yang)借神力，盍绘(hui)一像(xiang)祀之？”
我说：“小时候连吃一碗粥的事现在都说不完，要是来世不忘记今生的事，那时候结婚喝完合卺酒，再细谈上辈子的隔世事情，恐怕整夜连合眼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了啊！” 芸说：“世上传说，月下老人专门司管人间婚姻大事，今生我们夫妇已由他牵合，来世姻缘也需要借助神仙帮忙，现在咱们为何不绘一幅画像来祭奠他呢？”
时有(you)苕溪戚柳堤(di)名遵，善写(xie)人物。倩绘(hui)一(yi)像：一(yi)手挽(wan)红丝，一(yi)手携杖(zhang)悬姻(yin)缘(yuan)簿，童颜鹤发，奔驰于非(fei)烟(yan)非(fei)雾中。此(ci)戚君得意(yi)笔也。友人石琢堂为题赞(zan)语(yu)于首(shou)，悬之(zhi)内室，每逢朔望，余夫(fu)妇(fu)必焚香拜祷。后(hou)因(yin)家(jia)庭多故，此(ci)画(hua)竟(jing)失所在，不知落在谁家(jia)矣(yi)。“他生(sheng)未卜此(ci)生(sheng)休”，两人痴(chi)情，果(guo)邀(yao)神(shen)鉴耶？
当时苕溪有个戚柳堤，名遵，善于画人物。我们便请他画了一幅月下老人像：老人一手挽着红绳，一手拄着仙杖，并悬挂着姻缘簿，童颜鹤发，奔腾于非烟非雾之中。这真是戚氏的得意之笔呀！好朋友石琢堂也在画上题了赞语，悬挂在室内。每月逢十五日，我们夫妇必焚香礼拜祈祷。可是后来因家庭多种原因，此画竟然丢失，不知失落到谁家了。唐代李商隐诗句“他生未卜此生休”，是说来世结为夫妻的命运尚不可知，而此生的恩爱却已先休了。我们夫妻的痴情，难道果然求取到神的审查了？
迁(qian)仓(cang)米巷，余(yu)颜其(qi)卧楼(lou)曰“宾(bin)香阁(ge)”，盖以芸(yun)名而取(qu)如宾(bin)意也。院窄(zhai)墙高，一(yi)无可取(qu)。后有(you)厢谈，通藏书处(chu)，开(kai)窗对陆(lu)氏废园(yuan)，但有(you)荒(huang)凉(liang)之(zhi)象。沧浪风景(jing)，时切芸(yun)怀。有(you)老妪(yu)居(ju)金(jin)母桥之(zhi)东(dong)、埂巷之(zhi)北，绕屋皆(jie)菜圃，编篱为(wei)门(men)(men)，门(men)(men)外有(you)池约(yue)亩许，花光树影，错杂篱边，其(qi)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。屋西(xi)数武，瓦砾堆成土(tu)山，登其(qi)巅可远眺，地旷(kuang)人稀，颇(po)饶野趣。妪(yu)偶言及，芸(yun)神往(wang)不(bu)置，谓余(yu)曰：“自自别沧浪，梦魂(hun)常(chang)绕，每不(bu)得已(yi)而思其(qi)次，其(qi)老妪(yu)之(zhi)居(ju)乎(hu)？”
迁到仓米巷之后，我为卧楼题匾额“宾香阁”，都是以芸命名而取如宾意思。院窄墙高，一无可取。后边有个厢楼通往藏书处，开窗正对着陆氏废园，但有荒凉之景象。沧浪亭的景色，时刻让芸怀念。这里有个老太太住在金母桥东，埂巷之北。围绕她的房子都是菜园，并且编着篱笆为门。门外有个一亩地大池塘，花光树影，交错于篱笆边。这块地即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地基。房屋西边数步远处瓦砾堆成土山，登上山顶可以远眺，地旷人稀，颇有野趣。老太太偶尔说起这些事，芸都神往不已，便对我说：“自从离别沧浪亭，梦魂常常缠绕在心头，今日不得已想到这里，那是老太太的居住地吧？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