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曰：“连(lian)朝秋(qiu)暑灼人，正(zheng)思(si)得一(yi)清凉地以消(xiao)长昼，卿若愿往，我先观(guan)其家可(ke)居，即袱被而往，作一(yi)月盘(pan)桓(huan)何(he)如(ru)？”劳曰：“恐堂上(shang)不许。”余曰：“我自(zi)请(qing)之。”
我说：“连日秋暑炎热灼人，正想得到一块清凉地方消除长昼。你若是愿意去，我先去看看她家能否可居住，然后再包起铺盖去休闲一个月，怎么样？”芸说：“恐怕堂上父母大人不许。”我说：“我自己请示去！”
越日至其地，屋仅(jin)二(er)间，前后隔而为(wei)四，纸窗竹榻，颇有幽(you)趣。老(lao)妪知余(yu)意，欣然(ran)出其卧室为(wei)赁，四壁糊以白纸，顿觉改观(guan)。于是禀知吾(wu)母，挈芸居(ju)焉。邻仅(jin)老(lao)夫妇二(er)人(ren)，灌园为(wei)业，知余(yu)夫妇避暑于此(ci)，先来通(tong)殷(yin)勤，并(bing)钓池鱼、摘(zhai)园蔬为(wei)馈(kui)，偿其价，不受，芸作鞋报之，始谢(xie)而受。
过了几日，我来到了那个地方一看，屋子仅有两间，前后隔开为四个小房间，竹榻上还糊着纸张，特别有雅趣。老太太知道我的意思，欣然腾出她的卧室租赁给我们。回壁上也糊上了白纸，室内顿然明亮改观了。于是，我禀告了我母亲，带着芸搬过去住了。邻居仅有这老夫妇二人，靠浇灌园地为业。他们知道我们夫妻来此地避暑，先跑过来通殷勤，并且钓池鱼、采蔬菜为我们做饭菜，我们按照价格予以报偿，他们都不肯接受。芸便做了新鞋子予以报达，他们才感动地接受。
时方七月，绿(lv)树阴浓，水面风来，蝉鸣聒(guo)耳。邻(lin)老又为制鱼竿，与芸垂钓于(yu)(yu)柳(liu)阴深处。日(ri)落时登土山(shan)观晚霞夕照(zhao)，随意联吟，有“兽(shou)云吞落日(ri)，弓月弹流星”之句。少焉月印池中，虫声四(si)起，设竹榻于(yu)(yu)篱下，老妪(yu)报酒温(wen)饭熟，遂就月光对酌，微醺而饭。浴罢则凉(liang)(liang)鞋蕉扇(shan)，或(huo)坐或(huo)卧(wo)，听邻(lin)老谈因果报应事(shi)。三鼓归卧(wo)，周体清凉(liang)(liang)，几不知(zhi)身居(ju)城市矣。
当时正是七月份，绿树成荫，水面来风，蝉鸣聒耳。老邻居又为我们制作了渔竿，我与芸则垂钓于树荫深处。日落时登土山顶看晚霞夕照，随意联想吟诵诗句：“兽云吞落日，弓月弹流星”。不一会，月映水池，虫声四起，我们又摆设竹榻于篱下，这时老太太告诉我们：已经酒温饭熟了！我们即在月光下对酌饮酒，微醉着吃饭。夜里沐浴完毕，穿着拖鞋，摇着芭蕉扇或坐或卧，听老邻居谈论因果报应等事。更漏敲响了三遍，便回去睡觉。浑身觉得清凉，几乎不知道是居住在城市里呢！
篱边(bian)倩邻老购(gou)菊(ju)，遍植之(zhi)。九月花开，又与(yu)芸居十(shi)日(ri)。吾母亦欣(xin)然(ran)来观，持螯对菊(ju)，赏玩竟日(ri)。芸喜曰：“他年当与(yu)君卜筑于此，买(mai)绕屋菜(cai)园十(shi)亩，课(ke)仆妪(yu)，植瓜蔬，以供薪水。君画我绣，以为持酒之(zhi)需。布(bu)衣菜(cai)饭，可乐终(zhong)身，不(bu)必作远游计也。”余深然(ran)之(zhi)。今即得有境地，预知己(ji)沦(lun)亡，可胜浩(hao)叹！
后来，我们又请老太太购菊花在篱笆边遍地栽种。九月菊花开了，我与芸又多居住了十天。我母亲也欣然前来观看，大家吃着螃蟹观赏菊花，玩了一整天。芸兴奋地说：“将来应当与郎君在这里建筑房屋，买下围绕房子的十亩菜园，征用老女仆种植瓜果蔬菜，以供给薪水。你绘画，我刺绣，卖钱作为诗酒之费用。布衣菜饭足可以乐其终身，不必再作远游的打算了。”我深深地理解她的话。——如今即使得到这块土地，而我的知己已经沦亡，真是不胜悲叹啊！
离余(yu)家(jia)中里许，醋库巷有洞庭君祠，俗呼(hu)水仙庙。回廊曲折(zhe)，小有园亭．每逢神诞，众姓各(ge)认(ren)一(yi)落(luo)，密悬一(yi)式之(zhi)玻璃灯，中设(she)宝座，旁列瓶(ping)几，插(cha)花(hua)(hua)(hua)陈设(she)，以较胜(sheng)负。日惟演戏(xi)，夜则参(can)差高(gao)下(xia)，插(cha)烛于瓶(ping)花(hua)(hua)(hua)间(jian)，名曰“花(hua)(hua)(hua)照”。花(hua)(hua)(hua)光好影，宝鼎香浮，若龙宫夜宴。司(si)事(shi)者(zhe)或(huo)笙(sheng)箫歌唱(chang)，或(huo)煮茗清谈，观者(zhe)如蚁集，檐下(xia)皆设(she)栏为(wei)限。余(yu)为(wei)众友邀(yao)去插(cha)花(hua)(hua)(hua)布置，因得躬逢其盛。
离我家半里路的醋库巷，有个洞庭君祠堂（典故：柳毅传书），俗称水神庙。里面回廊曲折，小有园亭。每逢神仙诞辰日，老百姓都各自在一角落里密挂同样式的玻璃灯，中间摆设宝座，旁边排列茶几和花瓶，互相插花陈设，比较胜负。白天唯有演戏，夜间则高低不等插蜡烛于花瓶间，叫作“花照”。花光灯影，宝鼎香浮，好像龙宫里摆夜宴；掌管人或笙箫歌唱，或煮茶清谈，参观者多的如蚂蚁集聚，屋檐下都设栏杆作为限制。我被众友邀请去插花布置，因而得到躬逢，碰上这种热闹盛事场面。
归家向(xiang)芸(yun)艳(yan)称之，芸(yun)曰：“惜妾非男子，不能(neng)往。”余(yu)曰：“冠我冠，衣(yi)我衣(yi)，亦(yi)化(hua)女为男之法也。”于是易(yi)(yi)鬓(bin)为辫，添扫蛾(e)眉；加(jia)余(yu)冠，微露(lu)两鬃，尚(shang)可(ke)掩饰(shi)；服余(yu)衣(yi)，长一寸又半；于腰间(jian)折而缝(feng)之，外加(jia)马(ma)褂。芸(yun)曰：“脚(jiao)下(xia)将奈何？”余(yu)曰：“坊间(jian)有蝴蝶履，大小(xiao)由(you)之，购(gou)亦(yi)极(ji)易(yi)(yi)，且早晚可(ke)代撤鞋之用，不亦(yi)善乎(hu)？”芸(yun)欣然。
回家后我向芸赞美这地方，芸说：“可惜妾不是男子，不能去啊！”我说：“你戴上我的帽子，穿上我的衣服，也是化女为男的好方法哩！”于是我让她改发髻为长辫，添抹了蛾眉，戴上我的帽子，稍微露出两鬓角，基本上可掩饰过去了。穿我的衣服时长出一寸半，就在她腰间折叠缝起来，外边再加上马褂。芸又问：“下边小脚可怎么办？” 我说：“作坊里有蝴蝶鞋卖，大小都有，要去买也很容易，而且早晚可代拖鞋用，不是很好嘛？”芸欣然同意了 。
及(ji)晚(wan)餐(can)后，装束(shu)既毕，效(xiao)男(nan)子(zi)拱手阔(kuo)步(bu)者良(liang)久，忽变卦曰(yue)：“妾不(bu)(bu)去矣(yi)，为人识(shi)出(chu)既不(bu)(bu)便，堂上闻(wen)之又不(bu)(bu)可。”余怂恿曰(yue)：“庙中司事者谁不(bu)(bu)知我，即识(shi)出(chu)亦不(bu)(bu)过付(fu)之一笑耳(er)。吾母现在九妹丈家(jia)，密去密来，焉得知之。”
晚饭后装束完毕，芸仿效男子动作拱手阔步良久。忽然她变卦说：“妾不去了，叫人认出来既不方便，让堂上父母大人知道了也不好。” 我怂恿支持说：“庙里掌管人谁不认识我？即使认出来，也不过付之一笑罢了。我母亲现在九妹夫家里，我们秘密出去，秘密回来，她怎么会知道？”
芸揽镜自照，狂(kuang)笑不已(yi)。余强挽之(zhi)(zhi)，悄然径(jing)去，遍游庙(miao)中，无识出为女(nv)子者。或问何人，以表(biao)弟对，拱手(shou)而(er)已(yi)。最(zui)后至一(yi)处，有少妇(fu)幼女(nv)坐(zuo)于所(suo)设宝座后，乃(nai)杨姓(xing)司事者之(zhi)(zhi)眷属也。芸忽趋彼通款曲，身一(yi)侧(ce)，而(er)不觉一(yi)按少妇(fu)之(zhi)(zhi)肩，旁有婢媪怒而(er)起曰：“何物狂(kuang)生，不法乃(nai)尔！”余试为措词掩饰，芸见势恶，即脱帽(mao)翘足示(shi)之(zhi)(zhi)曰：“我亦女(nv)子耳(er)。”相与愕然，转怒为欢，留茶点，唤(huan)肩舆送归。
芸拿镜子自照着大笑不已，我强挽着她的胳膊悄悄走了出去。游遍庙中，没有一个人看出芸是女子。或有人问是何人，我也以表弟相称来对付他们，并且拱手回礼而已。最后走到了一处，见有个年轻妇女和幼女坐在宝座后面，她就是杨掌管的眷属。芸忽然走过去通殷勤，身体一侧，而不知不觉地按了一下年轻妇女的肩膀。旁边的奴婢丫鬟即刻愤怒站起来骂道：“什么不是东西的狂生，这么不遵礼守法？”我正想拿出一点措词来为芸掩饰，可是她见对方态度恶劣，立即脱下帽子，翘起三寸金莲向她们展示说：“我也是女子呀！”对方相视一番，竟震惊愕然起来。她们马上转怒为欢，留下来共进茶点，并唤轿子来送我们回家去。
吴江(jiang)(jiang)钱(qian)师竹病放，吾(wu)父信(xin)归(gui)，命余(yu)往吊(diao)。芸私调余(yu)曰：“吴江(jiang)(jiang)必经太湖(hu)，妾欲(yu)偕往，一宽跟界(jie)。”余(yu)曰：“正虑独行踽踽，得卿同(tong)行，固(gu)妙，但无可托词耳。”芸曰，“托言(yan)归(gui)宁。君(jun)先登舟，妾当(dang)继至(zhi)。”余(yu)曰：“若然，归(gui)途当(dang)泊舟万年桥下，与(yu)卿待月(yue)乘凉，以续沧浪韵事。”
吴江钱师竹病故，我父亲来信让我前往吊唁。芸则私下对我说：“去吴江必然经过太湖，妾也想与你偕伴同去，出去大开眼界。” 我说：“正在考虑独自去显得孤零，如果能与你同行固然极妙，但是向高堂父母大人却无法借口托词呢！” 芸说：“借口说我要回娘家，你先登船等待，我会随之而来。” 我说：“要是这样，归途中应该停泊于万年桥下与你待月乘凉，以弥补去年在沧浪亭的琴棋诗画风雅韵味。”
时六月十八日也。是日早(zao)凉(liang)，携一(yi)仆先至胥江渡口，登(deng)舟而待，芸果肩(jian)舆至。解维出虎啸桥，渐(jian)见风帆(fan)沙鸟，水(shui)天(tian)一(yi)色。芸曰：“此(ci)即(ji)所谓太湖耶？今得(de)见天(tian)地之宽，不(bu)虚此(ci)生矣！想闺中人有(you)终身中能(neng)见此(ci)者！”闲话(hua)未几(ji)，风摇岸柳，已抵江城(cheng)。
当时是六月十八日，早晨较凉快，我带一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上小船等待。不久芸果然乘小轿来到，我们解开缆绳乘船离开了虎啸桥。此刻，渐渐看见湖面上风帆急，沙鸥飞，显得水天一色。芸激动地说： “这就是太湖么？今日得见天地之广阔，真是没有虚度此生啊！想天下闺中人，有的终身不能见到这种景色。”闲话没说多少，风吹岸边柳枝，已经抵达江城了。
余登岸拜奠毕，归视舟中洞然，急询舟子。舟子指曰：“不见长桥柳阴下，观鱼鹰捕鱼者乎？”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。余至其后，芸犹粉汗盈盈，倚女而出神焉。余拍其肩口：“罗衫汗透矣！”
我登上岸拜奠完毕，回来看见船中空空荡荡。急忙询问艄公，他便手指着远方说：“你没看见长桥柳荫下，正在观看鱼鹰捕鱼的那个人吗？”原来如此：是芸与船家女已经登上岸了。我走到了她身后，见她热得粉汗盈盈，正依靠在船家女孩身上看得出神哩！我拍着她的肩膀说：“你的罗衫都被汗水湿透了！”
芜回首曰：“恐钱家(jia)(jia)有人到舟，故暂(zan)避(bi)之。君(jun)何(he)回来之速(su)也？”余(yu)(yu)笑曰：“欲(yu)捕逃耳(er)。”于是相(xiang)挽登舟，返棹至万年(nian)桥下，阳乌犹末落山。舟窗尽(jin)落，清风徐来，绒扇(shan)罗衫，剖瓜(gua)解暑。少焉霞映桥红，烟(yan)笼柳暗(an)，银瞻欲(yu)上，渔火满江矣(yi)。命仆至船梢与(yu)舟子同饮。船家(jia)(jia)女名(ming)素云，与(yu)余(yu)(yu)有杯(bei)酒交，人颇不俗，招(zhao)之与(yu)芸同坐。
芸回头说：“我是害怕钱师竹的家人到船上来，所以故意暂时躲避他们。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？”我马上戏言：“我是想来追捕逃跑的人啊！”于是我挽着她重新登上了小船，掉过船头返回到万年桥下，这时太阳还没落山。舷窗降落下来，清风徐来，轻摇纨扇，身着罗衫，剖瓜解暑。不一会儿，晚霞映桥，烟笼柳暗，银月升天，渔火满江。我叫仆人与艄公到船头共同饮酒。船家女儿名叫素云，与我有杯酒之交，人也不俗气，便招呼她过来与芸同坐。
船(chuan)头不(bu)张灯火，待月(yue)快酌，射覆为令。素云双(shuang)目闪闪，听良久，曰：“觞政侬颇娴习，从(cong)未(wei)闻有(you)斯令，愿受教。”芸即(ji)譬其言而(er)开导之(zhi)，终茫(mang)然(ran)。余(yu)笑曰：“女(nv)先生(sheng)且罢(ba)论(lun)，我有(you)一言作譬，即(ji)了然(ran)矣。”芸曰：“君(jun)若何(he)譬之(zhi)？”余(yu)曰：“鹤善(shan)舞而(er)不(bu)能耕(geng)，牛善(shan)耕(geng)而(er)不(bu)能舞，物性然(ran)也(ye)，先生(sheng)欲(yu)反(fan)而(er)教之(zhi)，无乃劳乎？”
船头没有点灯火，只在月光下愉快地对酌畅饮，并且竞猜酒令。素云两眼忽闪闪，听了许久说：“猜酒令我是特别熟习，可是从来没听过你们这种酒令，我愿意接受你们的指教。”芸即打比喻开导她，可惜她还是觉得茫然听不懂。我便笑着说：“女先生暂且停罢议论，我有一句话来作比喻，即可让她听明白了。”芸说：“拿什么比喻？”我说道：“仙鹤善舞，而不能耕地；水牛善耕，而不能跳舞。动物的天性是自然造就的，女先生想反过来教导她，不是白费力气了吗？”
素云笑捶余(yu)肩(jian)曰(yue)：“汝骂我(wo)耶！”芸(yun)出令曰(yue)；“只(zhi)许动(dong)(dong)口(kou)，不许动(dong)(dong)手。违者(zhe)罚大觥。”素云量豪(hao)，满斟一(yi)觥，一(yi)吸而尽。余(yu)曰(yue)：“动(dong)(dong)手但准(zhun)摸索，不准(zhun)捶人。”芸(yun)笑挽素云置余(yu)怀(huai)，曰(yue)：“请君摸索畅(chang)怀(huai)。”余(yu)笑曰(yue)：“卿非解人，摸索在有意(yi)无意(yi)间耳，拥而狂探，田舍郎之所为也。”
素云笑着捶击我的肩膀说：“你是在骂我哪！”芸急忙发出口令说：“君子动口不动手，违者要罚酒一大杯！” 素云酒量豪爽，她斟满了一大杯酒，一口气就喝干了。我又说：“要动手，只准摸索，不准捶打人！”芸笑着挽起素云推到我的怀抱说：“请摸索，畅怀开心吧！”我笑着说：“你不理解人哪，摸索是在有意和无意之间，拥抱着疯狂探摸，那只是田家农夫所为呢！”
时四鬃(zong)所簪莱莉，为(wei)酒(jiu)气所蒸，杂以粉汗(han)油香(xiang)，芳馨透鼻，余戏(xi)曰(yue)(yue)：“小人臭(chou)味充(chong)满船头(tou)，令人作恶。”素(su)(su)云不(bu)禁握拳连(lian)捶(chui)曰(yue)(yue)：“谁教(jiao)汝狂嗅耶(ye)？”芸(yun)(yun)(yun)呼曰(yue)(yue)：“违令，罚两(liang)大(da)觥！”素(su)(su)云曰(yue)(yue)：“彼(bi)又(you)以小人骂我(wo)，不(bu)应捶(chui)耶(ye)？”芸(yun)(yun)(yun)曰(yue)(yue)：“彼(bi)之所谓小人，益有(you)故也。请干此，当(dang)告汝。”素(su)(su)云乃(nai)(nai)连(lian)尽两(liang)觥，芸(yun)(yun)(yun)乃(nai)(nai)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。素(su)(su)云曰(yue)(yue)：“若然，真(zhen)错怪矣(yi)，当(dang)再(zai)罚。”又(you)干一觥。芸(yun)(yun)(yun)曰(yue)(yue)：“久闻素(su)(su)娘善歌，可一聆(ling)妙音否？”素(su)(su)即以象箸(zhu)击小碟而歌。芸(yun)(yun)(yun)欣然畅(chang)饮，不(bu)觉酩(ming)酊，乃(nai)(nai)乘舆(yu)先归。
此时，素云鬓发上所插戴的茉莉花被酒气熏蒸，间杂着粉汗油香芳味，涌进了我的鼻子。我戏弄她说：“小人臭味充满船头，令人厌恶！” 素云不禁握拳连连捶击着我说：“谁教你疯狂嗅闻来？”芸说：“你又违令了，该罚两大杯酒呀！” 素云急忙说道：“他又以小人来骂我了，难道我还不该来捶击他？”芸说：“他之所以叫你小人，也是有缘故的，请你先干了这两杯酒，我一定会将缘故告诉你。” 素云便连喝了两大杯。这时芸才将我们当初在沧浪亭里谈论茉莉花是小人、佛手果是君子的事情告诉了她。素云听了说：“若是这样，看来我还真是错怪他了，我该当受罚！”说完又喝了一大杯酒。芸又说：“久闻素云善于唱歌，可让我们听听你的妙音么？” 素云便用象牙筷子敲击小碟唱起来，芸也聆听畅饮，不知不觉已酩酊大醉了，即让她坐轿子先回去。
余(yu)又(you)与(yu)素云茶(cha)话片(pian)刻(ke)，步(bu)月而回。时(shi)余(yu)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(xiao)爽(shuang)楼中(zhong)，越数日，鲁夫(fu)人误有(you)所(suo)闻(wen)，私(si)告(gao)芸曰：“前(qian)日闻(wen)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(zhong)，子知之否(fou)？”姜口(kou)：“有(you)之，其一即(ji)我(wo)也(ye)。”因(yin)以偕游始末详告(gao)之，鲁大笑，释然而去。
我又与素云茶话聊天片刻，然后在月光下共同散步回来。当时我寄宿在好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。隔几日，鲁夫人误听了外边的有所传闻，便私下对芸说：“前天，我听说你女婿挟持两个妓女，夜间在万年桥下小船上戏耍，你知不知道？”芸回答说：“有的，其中一个就是我呢！”因此又将偕伴我出游的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了她。鲁夫人听了大笑起来，也轻松放心地回去了。
乾隆(long)甲寅(yin)七月(yue)，亲(qin)自粤东归。有同伴携妾回者，曰徐(xu)秀(xiu)(xiu)峰，余(yu)之(zhi)表妹(mei)婿也。艳称新人之(zhi)美，邀芸(yun)(yun)往观。芸(yun)(yun)他日谓秀(xiu)(xiu)峰曰：“美则美矣，韵犹未也。”秀(xiu)(xiu)峰口：“然(ran)则若郎纳妾，必美而韵者？”芸(yun)(yun)口：“然(ran)。”从此(ci)痴心物色，而短于(yu)资。
乾隆甲寅（1794年）七月，我从广东归来，有个同伴叫徐秀峰，也就是我的表妹夫。他带回一个小妾来，炫耀赞美自己的新人漂亮，也邀请芸过去看了看。过了几天，芸对徐秀峰说：“美是够美，然而琴棋诗画的韵味和文学风采不足呢！” 徐秀峰急忙问：“这么说，你的郎君纳妾，也必须选个既漂亮又有风雅韵味的女子啦？”芸说：“那当然了！”从此，芸便痴心为我物色女子，可惜年头短缺资金。
时有(you)(you)浙妓(ji)温冷(leng)香(xiang)者，寓(yu)于吴(wu)，有(you)(you)咏(yong)柳絮四律，沸传吴(wu)下，好事(shi)者多(duo)和之(zhi)(zhi)。余友吴(wu)江张闲(xian)憨(han)素赏冷(leng)香(xiang)，携柳絮诗索和。芸(yun)微其人(ren)而(er)置(zhi)之(zhi)(zhi)，余技(ji)痒而(er)和其韵，中有(you)(you)“触我春愁偏婉(wan)转(zhuan)，撩他离绪更缠绵”之(zhi)(zhi)句(ju)，芸(yun)甚击节。
当时，浙江的名妓“温冷香”居住在吴地。她作有《咏柳絮》的四律诗，沸沸扬扬传遍吴地，许多好事者都争相和诗以对。我的朋友张闲憨本来与温冷香赏识，便带着《咏柳絮》作品来向我索要和诗。芸则认为她地位卑微，根本瞧不起她，即随便把它丢在旁边闲置着。我正有诗兴，而且技痒，便和其韵作诗，其中有“触我春愁偏婉转，撩他离绪更缠绵”之句，芸赞赏地击着节拍，助我吟诵。
明年乙卯秋(qiu)(qiu)八月五日(ri)，吾(wu)母将挈芸游虎丘，闲憨(han)忽(hu)至曰：“余(yu)(yu)(yu)亦有(you)虎丘之游，今日(ri)特邀君作探花(hua)使者。”因(yin)请吾(wu)母先行，期于虎丘半(ban)塘(tang)相(xiang)晤，拉余(yu)(yu)(yu)至冷(leng)香(xiang)(xiang)寓。见冷(leng)香(xiang)(xiang)已半(ban)老；有(you)女名(ming)憨(han)园，瓜期未破，亭亭玉立，真“一(yi)泓(hong)秋(qiu)(qiu)水照人寒”者也(ye)，款接间，颇知文墨(mo)；有(you)妹文园，尚雏。余(yu)(yu)(yu)此(ci)时初无痴(chi)想，且(qie)念一(yi)杯之叙，非寒士所能酬(chou)，而既(ji)入个中，私心(xin)忐忑，强(qiang)为酬(chou)答(da)。因(yin)私谓闲憨(han)曰：“余(yu)(yu)(yu)贫士也(ye)，子(zi)以尤物玩我(wo)(wo)乎(hu)？”闲憨(han)笑(xiao)曰：“非也(ye)，今日(ri)有(you)友人邀憨(han)园答(da)我(wo)(wo)，席(xi)主(zhu)为尊客(ke)(ke)拉去，我(wo)(wo)代客(ke)(ke)转邀客(ke)(ke)，毋(wu)烦倾他虑也(ye)。”余(yu)(yu)(yu)始释然。
第二年（1795年）乙卯秋八月五日，我母亲要带芸去虎丘游玩，张闲憨忽然来到我家说：“你也有虎丘之游，今日我特意邀请你作个‘探花使者’！”因此我请母亲她们先走，并约定在虎丘半塘相会。张闲憨拉着我来到温冷香的寓所，发现她已经是个徐娘半老。她有个女孩儿叫“憨园”，未满十六岁，瓜期未破。这个女孩儿亭亭玉立，真是个“一泓秋水照人寒”的俊美人。迎接款待期间，更得知她具有文墨风采，她还有个妹妹叫文园，尚属幼年。我起初并没有痴心妄想，只是贪一杯之叙，认为并不是我这个寒门子弟能应酬得了。然而既已深入其中意境和道理，心情和神色则忐忑不定了，只好强作应酬答对。为此，我私下对张闲憨问：“我是一个贫穷之士，你这是拿个尤物来耍弄我吧？” 张闲憨笑着说：“不是的，今日有个朋友邀请憨园女来应答我，可惜席主又叫尊客拉走了，我这是代表席主转而邀请客人，你不必烦恼和忧虑哪！”我这才放下心了。
至半塘，两(liang)舟相遇，令憨(han)园过舟叩(kou)见(jian)(jian)(jian)吾母。芸、憨(han)相见(jian)(jian)(jian)，欢(huan)同旧识(shi)，携(xie)手登(deng)山，备览名(ming)胜。菩独爱千顷(qing)云高旷(kuang)，坐赏(shang)良(liang)久(jiu)。返至野芳滨，畅饮甚欢(huan)，并舟而泊。及解维，劳谓众(zhong)出：“子(zi)陪(pei)张君，留(liu)憨(han)陪(pei)妾可乎？”余诺之。返棹(zhao)至都中桥，始过船(chuan)分袂(mei)。归家已三鼓(gu)，芸曰(yue)(yue)：“今日得见(jian)(jian)(jian)美丽韵者矣，顷(qing)已约憨(han)园明日过我，当(dang)为于图(tu)之。”余骇曰(yue)(yue)：“此非金屋不能贮，穷(qiong)措大岂敢生此妄(wang)想哉？况我两(liang)人伉俪(li)正笃(du)，何必外求(qiu)？”芸笑曰(yue)(yue)：“我自爱之，子(zi)姑待之。”
后来我们乘船到了半塘，与母亲的船相遇了，便叫憨园女跨过去叩见我母亲。芸与憨园女相见后，如同旧相识一般高兴，并携手登山，倍览名胜景色。芸独爱千顷白云的高旷，坐下欣赏良久。返回“野芳滨”后两船并靠停泊，开怀畅饮更是高兴。等到解缆分手时，芸对我说：“你陪张闲憨在一条船上走，留下憨园女陪伴我一会可以么？”我答应了，即掉过船头回去。到了都亭桥，这才互相过船分手离开。回到家已是更鼓三响，芸说：“今日终于得以见到既俊美又有风韵味的女孩了，刚才我已约定憨园女明日来探望我，准备与她商量，为你考虑纳妾的事。”我惊慌地说：“这里不是金屋，也不能藏娇，没有许多钱是纳聘不起的！而且我是个贫寒的读书人，岂敢生此妄想哪！何况我俩正是恩爱伉俪、情深意浓的夫妻，何必另有所求？” 芸说：“是我自己喜欢她，你姑且等待吧！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