朴 （沉思(si)）无(wu)锡(xi)？嗯，无(wu)锡(xi)（忽而(er)）你在无(wu)锡(xi)是什么(me)时(shi)候？
鲁(lu) 光绪(xu)二十(shi)年，离现(xian)在有三十(shi)多年了。
朴 哦，三十年前(qian)你在无锡？
鲁 是的(de)，三十多年前(qian)呢，那时候(hou)我记(ji)得我们还没(mei)有用(yong)洋火呢。
朴(po) （沉思）三十多(duo)年前，是的，很远啦(la)，我(wo)想想，我(wo)大概是二(er)十多(duo)岁的时候(hou)。那时候(hou)我(wo)还在无锡呢。
鲁 老爷是(shi)那个(ge)地方的人？
朴(po) 嗯，（沉吟(yin)）无锡是个好地方。
鲁 哦，好(hao)地方。
朴(po) 你三十(shi)年(nian)前在(zai)无锡么？
鲁 是，老爷。
朴(po) 三十年前(qian)，在(zai)无(wu)锡有一件很出(chu)名(ming)的(de)事(shi)情(qing)－－
鲁 哦。
朴 你知道么？
鲁 也(ye)许记得(de)，不知道老爷说的是(shi)哪(na)一件？
朴 哦，很远的，提起来大家(jia)都忘了。
鲁(lu) 说不定，也许(xu)记得的。
朴(po) 我(wo)问过许多那(nei)个时(shi)候(hou)到过无锡(xi)的人(ren)，我(wo)想(xiang)打听打听。可是呢个时(shi)候(hou)在无锡(xi)的人(ren)，到现在不(bu)是老(lao)了就是死(si)了，活着的多半是不(bu)知道的，或者忘(wang)了。
鲁 如若(ruo)老爷想打(da)听(ting)的话，无(wu)论什么(me)事，无(wu)锡那边我还(hai)有(you)认(ren)识的人，虽然许久不通音(yin)信，托他们打(da)听(ting)点事情总还(hai)可以的。
朴 我派人到无(wu)锡打听(ting)过。－－不(bu)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。三(san)十年前在(zai)无(wu)锡有一家姓梅的。
鲁 姓梅的？
朴 梅家的一(yi)个年轻小姐，很(hen)贤慧，也很(hen)规矩(ju)，有一(yi)天(tian)夜里，忽然地投水死(si)了，后来，后来，－－你(ni)知(zhi)道么？
鲁 不敢说。
朴 哦。
鲁 我倒(dao)认识一个年轻的(de)姑(gu)娘姓(xing)梅的(de)。
朴(po) 哦(e)？你说说看。
鲁 可是她不(bu)是小(xiao)姐，她也不(bu)贤慧，并且(qie)听说是不(bu)大(da)规(gui)矩(ju)的。
朴 也许，也许你(ni)弄错(cuo)了(le)，不过你(ni)不妨(fang)说说看。
鲁(lu) 这个(ge)梅姑(gu)娘倒是(shi)有一(yi)天(tian)晚上跳(tiao)的(de)河，可是(shi)不(bu)是(shi)一(yi)个(ge)，她(ta)手里抱着一(yi)个(ge)刚(gang)生(sheng)下三天(tian)的(de)男孩(hai)。听人(ren)说她(ta)生(sheng)前是(shi)不(bu)规矩(ju)的(de)。
朴(po) （苦痛(tong)）哦！
鲁 这是个下等人(ren)，不(bu)很守本(ben)分的(de)(de)(de)。听说(shuo)她跟那时(shi)周公馆(guan)的(de)(de)(de)少爷有点不(bu)清白，生了(le)两(liang)个儿子。生了(le)第二(er)个，才过三天，忽然周少爷不(bu)要了(le)她，大(da)孩(hai)子就(jiu)放(fang)在周公馆(guan)，刚生的(de)(de)(de)孩(hai)子抱在怀里，在年(nian)三十夜(ye)里投(tou)河死(si)的(de)(de)(de)。
朴(po) （汗涔(cen)涔(cen)地）哦。
鲁 她(ta)不是小姐(jie)，她(ta)是无(wu)锡周公馆梅(mei)妈的女儿，她(ta)叫侍(shi)萍(ping)。
朴 （抬起(qi)头来）你(ni)姓什么？
鲁(lu) 我姓鲁(lu)，老爷。
朴 （喘出一(yi)口气，沉思(si)地）侍(shi)萍，侍(shi)萍，对了(le)。这个女孩(hai)子的尸首，说是有一(yi)个穷人(ren)见着(zhe)埋了(le)。你(ni)可(ke)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(na)儿(er)么？
鲁 老爷问这(zhei)些闲(xian)事干(gan)什么？
朴 这个人跟(gen)我们有(you)点亲戚。
鲁 亲戚？
朴 嗯，－－我们想把她的坟(fen)墓修(xiu)一修(xiu)。
鲁 哦－－那用不着了。
朴 怎么？
鲁 这个人现在(zai)还(hai)活着(zhe)。
朴 （惊愕）什么？
鲁 她没有死。
朴 她还在？不会吧？我看见(jian)她河边上的衣服(fu)，里面有她的绝命书。
鲁(lu) 不过她被一个慈(ci)善的(de)人救活了。
朴(po) 哦(e)，救活啦？
鲁 以後无锡的(de)人是没(mei)见着她，以为她那夜(ye)晚(wan)死了。
朴 那(nei)么(me)，她呢？
鲁(lu) 一个人在外乡活着。
朴 那个小孩呢？
鲁 也活着。
朴 （忽然立起）你是(shi)谁(shei)？
鲁 我是(shi)这儿(er)四凤的妈(ma)，老爷。
朴 哦。
鲁 她现在老了(le)，嫁(jia)给一个下等(deng)人，又生了(le)个女孩，境况很不好。
朴 你知道她现(xian)在(zai)在(zai)哪(na)儿？
鲁 我(wo)前几(ji)天还见着她(ta)！
朴 什么？她就(jiu)在这儿？此地？
鲁(lu) 嗯，就在(zai)此(ci)地。
朴 哦！
鲁 老(lao)爷，你想(xiang)见(jian)一见(jian)她么？
朴(po) 不，不，谢(xie)谢(xie)你(ni)。
鲁 她(ta)的命很苦(ku)。离开了(le)周(zhou)家，周(zhou)家少爷就娶了(le)一(yi)(yi)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(jie)。她(ta)一(yi)(yi)个(ge)单身人(ren)，无(wu)亲无(wu)故(gu)，带着一(yi)(yi)个(ge)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，讨饭，缝衣服，当老妈(ma)，在学校(xiao)里(li)伺候人(ren)。
朴(po) 她为什么(me)不再找(zhao)到周家？
鲁 大概她(ta)是不愿(yuan)意吧？为(wei)着她(ta)自己的孩子，她(ta)嫁过(guo)两次。
朴 以(yi)後(hou)她又嫁(jia)过两次？
鲁 嗯，都是很下等(deng)的(de)人(ren)。她遇人(ren)都很不如意，老爷(ye)想(xiang)帮(bang)一帮(bang)她么？
朴(po) 好，你先下去。让我想(xiang)一想(xiang)。
鲁 老(lao)爷(ye)(ye)，没有事了？（望(wang)着朴园，眼泪要涌出）老(lao)爷(ye)(ye)，您那雨衣(yi)，我怎么说？
朴 你去告诉(su)四凤，叫(jiao)她把我樟(zhang)木(mu)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，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。
鲁 旧衬衣？
朴 你告诉她在(zai)我(wo)那顶老的箱子里(li)，纺(fang)绸的衬(chen)衣(yi)，没有(you)领子的。
鲁(lu) 老爷(ye)那种纺绸衬衣(yi)不是一共有五件？您要哪一件？
朴 要哪一件？
鲁 不是(shi)有一件(jian)，在右袖(xiu)襟上有个(ge)烧破的(de)(de)窟窿，后来(lai)用丝线(xian)绣成(cheng)一朵梅花补上的(de)(de)？还有一件(jian)，－－
朴 （惊愕）梅花？
鲁(lu) 还(hai)有一(yi)件(jian)绸衬衣，左袖襟也绣着一(yi)朵梅花，旁边还(hai)绣着一(yi)个萍字。还(hai)有一(yi)件(jian)，－－
朴 （徐徐立起）哦(e)，你(ni)，你(ni)，你(ni)是－－
鲁 我是从前伺(si)候过老爷的下人(ren)。
朴 哦，侍萍！（低声）怎么，是你？
鲁 你自然想不到，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(ren)识(shi)了。
朴(po) 你－－侍萍(ping)？（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，又望鲁(lu)妈。）
鲁 朴园，你(ni)找侍萍(ping)么？侍萍(ping)在这(zhei)儿。
朴(po) （忽然严厉地）你来干什么(me)？
鲁 不是我要来(lai)的(de)。
朴 谁指使你来的？
鲁 （悲愤）命！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。
朴 （冷冷地）三十年的工(gong)夫你还(hai)是(shi)找到(dao)这儿(er)来(lai)了。
鲁(lu) （愤怨）我(wo)(wo)没有找你(ni)，我(wo)(wo)没有找你(ni)，我(wo)(wo)以为你(ni)早死了(le)。我(wo)(wo)今天没想到(dao)到(dao)这儿来，这是天要我(wo)(wo)在(zai)这儿又(you)碰见你(ni)。
朴 你(ni)(ni)可以冷静点。现在你(ni)(ni)我(wo)都是(shi)有(you)子女的人，如果(guo)你(ni)(ni)觉得(de)心里有(you)委屈，这么(me)大(da)年级(ji)，我(wo)们先可以不必哭(ku)哭(ku)啼啼的。
鲁 哭？哼，我的(de)(de)眼(yan)泪早哭干了(le)，我没有委(wei)屈，我有的(de)(de)是(shi)(shi)恨，是(shi)(shi)悔，是(shi)(shi)三(san)(san)十年(nian)一天(tian)一天(tian)我自(zi)己受的(de)(de)苦。你(ni)(ni)大概(gai)已经忘了(le)你(ni)(ni)做(zuo)的(de)(de)事(shi)了(le)！三(san)(san)十年(nian)前，过年(nian)三(san)(san)十的(de)(de)晚上我生下你(ni)(ni)的(de)(de)第二个儿子才三(san)(san)天(tian)，你(ni)(ni)为了(le)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(de)(de)小姐，你(ni)(ni)们(men)逼着我冒着大雪(xue)出去，要我离(li)开你(ni)(ni)们(men)周家的(de)(de)门。
朴(po) 从前的恩怨(yuan)， 过(guo)了几十(shi)年，又何必再提呢？
鲁 那是(shi)因为周大少(shao)爷一(yi)帆风顺，现在(zai)也(ye)是(shi)社会上的好(hao)人物。可是(shi)自从(cong)我被你(ni)(ni)(ni)们家赶出(chu)来以後，我没(mei)有死成，我把我的母亲(qin)可给气死了，我亲(qin)生的两个孩子你(ni)(ni)(ni)们家里逼着我留在(zai)你(ni)(ni)(ni)们家里。
朴 你(ni)的第二(er)个孩子你(ni)不是已(yi)经抱走了么？
鲁 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，才叫我抱走(zou)的(de)。（自语(yu)）哦，天哪，我觉得(de)我像在(zai)做梦(meng)。
朴 我看过去的(de)事不必再提起来吧(ba)。
鲁 我要提，我要提，我闷了(le)三十(shi)年(nian)了(le)！你(ni)(ni)结了(le)婚，就(jiu)搬了(le)家，我以为这一辈子(zi)也(ye)见不(bu)着你(ni)(ni)了(le)；谁(shei)知道我自己的孩子(zi)个(ge)(ge)个(ge)(ge)命定(ding)要跑到周家来，又做(zuo)我从前在你(ni)(ni)们家做(zuo)过的事。
朴 怪(guai)不得四凤这样像你。
鲁 我(wo)伺候你(ni)，我(wo)的孩子再伺候你(ni)生的少爷们。这是我(wo)的报应，我(wo)的报应。
朴 你静一静。把脑子放(fang)清(qing)醒点。你不(bu)要(yao)以(yi)为我的心是死了(le)，你以(yi)为一个人(ren)做了(le)一件于心不(bu)忍(ren)的是就(jiu)会忘了(le)么？你看这些家俱都是比(bi)从前顶喜(xi)欢的动向，多(duo)少年(nian)我总(zong)是留着(zhe)，为着(zhe)纪念你。
鲁 （低头）哦。
朴 你(ni)的生日(ri)－－四月十八－－每(mei)年我(wo)(wo)总(zong)记得。一切都(dou)照着你(ni)是正式嫁(jia) 过(guo)周家的人看，甚至于你(ni)因(yin)为生萍儿(er)，受了病，总(zong)要关窗户，这些(xie)习惯我(wo)(wo)都(dou)保(bao)留(liu)着，为的是不忘你(ni)，祢补我(wo)(wo)的罪过(guo)。
鲁(lu) （叹一(yi)口气）现在我们都(dou)是(shi)上了年(nian)纪的(de)人，这些傻话请(qing)你不必说了。
朴 那更好了。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。
鲁 不过我觉得(de)没(mei)有什么可谈(tan)的(de)。
朴 话很(hen)多。我看(kan)你的(de)性情好像(xiang)没(mei)有大改，－－鲁贵像(xiang)是(shi)个很(hen)不(bu)老实的(de)人。
鲁 你不明白。他(ta)永远不会知道的。
朴 那双方面都(dou)好。再有(you)，我要(yao)问你的，你自己带(dai)走的儿子(zi)在哪(na)儿？
鲁 他在你的矿上做工。
朴 我问，他现(xian)在在哪儿？
鲁 就在门房(fang)等着见你(ni)呢。
朴 什么(me)？鲁大海(hai)？他(ta)！我的儿子？
鲁 他的(de)脚趾(zhi)头(tou)因为你的(de)不小(xiao)心，现在还是(shi)少一个(ge)的(de)。
朴 （冷笑）这么说，我(wo)自己的骨肉在矿(kuang)上鼓励(li)罢工(gong)，反对我(wo)！
鲁 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。
朴 （沉静）他还是我的儿子。
鲁 你不要(yao)以为他还会(hui)认你做父亲。
朴 （忽然）好！痛(tong)痛(tong)快快地！你(ni)现在要多少钱(qian)吧(ba)？
鲁 什么？
朴 留着你养老。
鲁 （苦(ku)笑(xiao)）哼，你还以为我是故(gu)意来敲诈你，才来的么？
朴 也(ye)好，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。那么，我先说我的意思。你(ni)听着(zhe)，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，四凤(feng)也(ye)要回家。不过(guo)－－
鲁 你不要怕，你以为我(wo)会(hui)用这(zhei)(zhei)种关系来敲诈(zha)你么(me)？你放心，我(wo)不会(hui)的。大后(hou)天我(wo)就(jiu)会(hui)带(dai)四凤(feng)回到我(wo)原(yuan)来的地方。这(zhei)(zhei)是一场(chang)梦，这(zhei)(zhei)地方我(wo)绝对不会(hui)再住下去。
朴 好(hao)得很，那么一切路(lu)费(fei)，用费(fei)，都归我担(dan)负。
鲁 什么？
朴 这于我(wo)的心也安一点。
鲁 你(ni)？（笑）三(san)十年我(wo)一个人都过了，现(xian)在我(wo)反而要你(ni)的(de)钱(qian)？
朴 好，好，好，那么你(ni)现在(zai)要什么？
鲁 （停一停）我，我要点东西。
朴(po) 什么？说吧？
鲁 （泪满(man)眼）我－－我只要见见我的(de)萍儿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