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马光《武阳(yang)县君程(cheng)氏墓志铭(ming)》原文与翻(fan)译(yi)

武阳县(xian)君程氏墓志铭

司马光

治平三年夏，苏府君终于(yu)京师(shi)，光往吊(diao)焉。二(er)孤轼(shi)、辙哭且言曰：“今将奉先君之(zhi)(zhi)柩(jiu)归葬于(yu)蜀。蜀人(ren)之(zhi)(zhi)祔①也(ye)，同垄而异圹(kuang)。昔者吾母(mu)程夫人(ren)之(zhi)(zhi)葬也(ye)，未之(zhi)(zhi)铭，子为我铭其圹(kuang)。”因曰：“夫人(ren)之(zhi)(zhi)德，非异人(ren)所能知(zhi)也(ye)，愿(yuan)闻其略。”二(er)孤奉其事状(zhuang)拜以授光。

治平三年的夏天，府君苏洵在京城逝世，我前往吊唁。他的两个儿子苏轼、苏辙边哭边说：“我们将护送先父的灵柩回四川安葬。四川人合葬的风俗是同一座坟冢而不同的墓穴。从前，我母亲安葬时，没有为她写墓志铭，请您替我们为她写一篇墓志铭吧。”于是我说：“夫人的贤德，不是别人所能知晓的，希望你们能告诉我有关她的大概事迹。”苏轼、苏辙两兄弟便把记录母亲事迹的事实材料恭敬地拜送给我。

光(guang)拜(bai)受，退而(er)次之(zhi)(zhi)曰(yue)(yue)：夫(fu)(fu)人(ren)姓程(cheng)氏(shi)，眉山大理寺丞文(wen)应之(zhi)(zhi)女，生十(shi)八(ba)年归苏氏(shi)。程(cheng)氏(shi)富而(er)苏氏(shi)极贫。夫(fu)(fu)人(ren)入(ru)门，执妇(fu)职，孝恭勤(qin)俭。族人(ren)环视之(zhi)(zhi)，无(wu)丝毫鞅鞅骄(jiao)居(ju)可(ke)讥(ji)诃状，由是(shi)共贤之(zhi)(zhi)。或谓(wei)夫(fu)(fu)人(ren)曰(yue)(yue)：“父母(mu)非乏(fa)于(yu)财，以父母(mu)之(zhi)(zhi)爱，若(ruo)求(qiu)(qiu)之(zhi)(zhi)，宜(yi)无(wu)不应者。何为甘此蔬(shu)粝(li)，独(du)不可(ke)以一发言乎?”夫(fu)(fu)人(ren)曰(yue)(yue)：“然。以我求(qiu)(qiu)于(yu)父母(mu)，诚无(wu)不可(ke)。万(wan)一使人(ren)谓(wei)吾夫(fu)(fu)为求(qiu)(qiu)于(yu)人(ren)以活其(qi)妻(qi)子者，将(jiang)若(ruo)之(zhi)(zhi)何?”卒不求(qiu)(qiu)。时祖姑犹在堂，老而(er)性严(yan)，家人(ren)过堂下，履错然有声，已(yi)畏获罪(zui)。独(du)夫(fu)(fu)人(ren)能顺适其(qi)志(zhi)，祖姑见之(zhi)(zhi)必悦。

我恭敬地接受，回到家中，撰述如下：夫人姓程，是眉山大理寺丞程文应的女儿，十八岁时嫁到苏家。程家家境富裕而苏家极其贫穷。夫人嫁过来以后，秉持妇道，孝顺、恭谨、勤劳、节俭。同族人从各方面观察她，没发现她有丝毫不快、傲慢等可以指责的样子，因此大家都认为她很贤惠。有人对夫人说：“你父母并不缺少钱财，凭借你父母对你的疼爱，假若你去向他们请求资助，应该没有不答应的。为什么甘心吃这样的粗食呢，难道不能够说一句话吗?”夫人说：“是的。如果我向父母请求资助，父母确实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。但万一让人说我的丈夫是向别人求取财物来养活妻子儿女的人，那又将怎么办呢?”最终也没有向父母开口请求。当时苏洵的祖母尚在世，年老而性情严厉，家人经过堂下时，都非常小心谨慎，即便这样发出脚步声，他们也害怕被责怪。唯独夫人能顺从迎合她的心意，祖母见到她就高兴。

府君(jun)年二(er)十(shi)七(qi)犹不学(xue)，一(yi)日慨然(ran)谓夫(fu)人(ren)曰：“吾自视(shi)，今(jin)犹可学(xue)。然(ran)家待我(wo)而(er)生(sheng)(sheng)(sheng)(sheng)，学(xue)且废生(sheng)(sheng)(sheng)(sheng)，奈何?”夫(fu)人(ren)曰：“我(wo)欲言之久矣，恶使(shi)子为因我(wo)而(er)学(xue)者!子苟有志(zhi)，以(yi)(yi)生(sheng)(sheng)(sheng)(sheng)累我(wo)可也(ye)。”即(ji)罄出服玩(wan)鬻之以(yi)(yi)治生(sheng)(sheng)(sheng)(sheng)，不数年遂为富家。府君(jun)由是得专志(zhi)于学(xue)，卒为大儒。夫(fu)人(ren)喜读书，皆识其大义。轼、辙之幼也(ye)，夫(fu)人(ren)亲教之，常戒(jie)曰：“汝(ru)(ru)读书，勿效(xiao)曹耦，止欲以(yi)(yi)书生(sheng)(sheng)(sheng)(sheng)自名而(er)已。”每称引古人(ren)名节(jie)以(yi)(yi)厉之，曰：“汝(ru)(ru)果能死直道，吾亦无戚焉。”已而(er)，二(er)子同(tong)年登进(jin)士第(di)，又同(tong)登贤良方正科(ke)。辙所对语尤切直惊人(ren)，由夫(fu)人(ren)素(su)勖之也(ye)。

苏洵到二十七岁还不知道学习，有一天，感情激昂地对夫人说：“我看自己现在还是可以发愤求学的。然而全家要依赖我生活，如果我求学，将会断绝生活来源，怎么办呢?”夫人说：“我很早就想说这件事了，只是不想让你认为是因为我才学习的!你如果有志向，就让我来承受生活的劳累吧。”于是拿出所有服饰器玩，卖掉它们来经营家业，谋求生计，没有几年就成了富裕之家。苏洵因此能够专心致志完成学业，最终成为一位学问渊博的人。夫人喜欢读书，能理解书中的大道理。苏轼、苏辙小时候，夫人亲自教导他们，经常告诫他们说：“你们读书，不要效仿同辈人仅仅想要让人知道自己是个读书人罢了。”常常称述援引有关古人名誉节操的事例来勉励他们，她说：“你们如果能为正道而死，我也没什么忧愁悲哀的。”不久，二子同年考中进士，又同时考中贤良方正科。苏辙答辩语言尤其恳切率直，使人惊异，这都是夫人平时对他勉励的结果啊。

始(shi)夫(fu)人(ren)视其(qi)(qi)家(jia)财既有余，乃叹曰：“是岂(qi)所谓福(fu)哉!不(bu)已，且(qie)愚吾子(zi)孙。”因求族姻之(zhi)穷者(zhe)，悉为嫁娶，振业之(zhi)。乡人(ren)有急者(zhe)，时亦周焉。比(bi)其(qi)(qi)没，家(jia)无一年(nian)之(zhi)储。夫(fu)人(ren)以(yi)嘉祐二年(nian)四月癸丑(chou)终于(yu)乡里，享年(nian)四十八。轼登(deng)朝，追(zhui)封武阳县君(jun)。呜呼，妇人(ren)柔顺足(zu)以(yi)睦其(qi)(qi)族，智(zhi)能足(zu)以(yi)齐其(qi)(qi)家(jia)，斯(si)已贤矣(yi);况如(ru)夫(fu)人(ren)，能开发辅导成就其(qi)(qi)夫(fu)、子(zi)，使皆以(yi)文(wen)学显重(zhong)于(yu)天下，非识虑高绝(jue)，能如(ru)是乎?古之(zhi)人(ren)称有国有家(jia)者(zhe)，其(qi)(qi)兴衰无不(bu)本于(yu)闺(gui)门，今(jin)于(yu)夫(fu)人(ren)益见古人(ren)之(zhi)可信也。

先前，夫人看自家的财物已经有盈余，就感叹说：“这难道就是所说的福气吗?这种情况不停止的话，将会使我的子孙被钱财蒙蔽啊。”于是寻求生活困窘的族人和亲戚，都为他们嫁女娶妻，救济他们，使他们有产业。对于有急难的同乡人，也时常周济他们。等到夫人逝世的时候，家中没有可供一年使用的财物储备。夫人于嘉祐二年四月癸丑在家中去世，享年四十八岁。苏轼进入朝廷，夫人被追封为武阳县君。唉，作为女子，如果她的温柔和顺从能够使家族和睦，她的聪明才智能够治理家事，这就已经是贤能了;更何况像夫人这样，还能启发开导教育帮助成就了自己的丈夫、孩子，使他们都能凭借文学才能被天下人所知、尊重，如果不是见识思虑高超过人，能像这样吗?古人说国君和士大夫们的兴盛衰败没有不来源于妻子的，今天从夫人来看，更可见古人的话是可信的。

——选自《苏洵集·附录·卷上》

【注释】①祔fù，合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