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夕日傍黑天时，下(xia)了两(liang)天的(de)雪终(zhong)于停了。爷爷嘱(zhu)咐我把(ba)两(liang)个陈年(nian)的(de)爆竹(zhu)放了，那(nei)正是自(zi)然灾(zai)害时期，煤油要(yao)凭票供应，蜡烛有钱也难买(mai)到，通宵挂灯的(de)事只好免了。
母亲(qin)把家(jia)里(li)的(de)(de)两盏油灯(deng)全点亮(liang)了，灯(deng)芯剔得很大，屋子里(li)十分明亮(liang)。母亲(qin)在灶下(xia)烧火，干豆秸烧得噼噼啪(pa)啪(pa)响。火苗映(ying)着母亲(qin)清癯的(de)(de)脸，映(ying)着供桌上的(de)(de)祖(zu)先牌位(wei)，映(ying)着被炊烟熏得黝黑(hei)发亮(liang)的(de)(de)墙壁，一种酸楚的(de)(de)庄严神圣感攫住(zhu)了我(wo)的(de)(de)心……
奶奶把一个包袱郑重地递给爷爷，轻轻地说：“供出去吧。”爷爷把包袱接过来，双手捧着，像捧着圣物。我跟着爷爷到了院子里，院子当中已放了一条方凳，爷爷蹲下去，小心翼翼地把饽饽摆好。
“来吧(ba)，孩子，给天(tian)地磕头(tou)(tou)吧(ba)！”爷(ye)爷(ye)跪下(xia)去(qu)，向着(zhe)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磕了(le)头(tou)(tou)。我(wo)(wo)这(zhei)个自称不信(xin)鬼(gui)神的(de)(de)中学生也跪下(xia)，将我(wo)(wo)的(de)(de)头(tou)(tou)颅低垂下(xia)去(qu)，一(yi)直触到冰凉的(de)(de)雪(xue)。天(tian)神地鬼(gui)，各(ge)路大(da)(da)仙，请你们(men)来享用这(zhei)五个饽(bo)饽(bo)吧(ba)！……这(zhei)蒸饽(bo)饽(bo)的(de)(de)白面(mian)是(shi)从包饺(jiao)子的(de)(de)白面(mian)里(li)抠出来的(de)(de)，这(zhei)一(yi)年，我(wo)(wo)们(men)家的(de)(de)钱只够(gou)买八斤白面(mian)，它寄托着(zhe)我(wo)(wo)们(men)一(yi)家对来年的(de)(de)美(mei)好愿望。不知怎(zen)的(de)(de)，我(wo)(wo)的(de)(de)嗓子发(fa)(fa)哽、鼻子发(fa)(fa)酸(suan)，要不是(shi)过年图吉(ji)利，我(wo)(wo)真想放声大(da)(da)哭。就(jiu)在这(zhei)时候，柴门(men)外边的(de)(de)胡同里(li)，响起了(le)响亮的(de)(de)歌声：财神爷(ye)，站门(men)前 / 看着(zhe)你家过新年 / 大(da)(da)门(men)口，好亮堂 / 石头(tou)(tou)狮子蹲两旁(pang)/大(da)(da)门(men)上，镶金(jin)砖/状(zhuang)元旗杆(gan)竖两边 / 进了(le)大(da)(da)门(men)朝里(li)望 / 迎面(mian)是(shi)堵影壁(bi)墙……
我从地上爬起来，愣愣地站在院子里，听着“财神”②的(de)祝福。他(ta)都快要把我家(jia)说成刘文(wen)彩家(jia)的(de)大庄院了(le)。“财神”的(de)嗓(sang)门宽宽的(de)，与(yu)其说是唱(chang)，还(hai)不如说他(ta)念。他(ta)就这样温(wen)柔而悒郁地半念半唱(chang)着，仿佛使天地万物都变了(le)模样。
多好的精神(shen)会餐！我被“财(cai)神(shen)爷”描绘的美景陶醉了。我端着碗走(zou)到(dao)胡(hu)同(tong)里(li)，“财(cai)神(shen)”急步(bu)迎(ying)上来，抓起饺子就往嘴(zui)里(li)塞。
“财神，你(ni)别(bie)嫌少(shao)……”我很惭愧地说。他(ta)为我们家进行(xing)了这样美(mei)好(hao)的祝福，只换来六个饺子(zi)，我感到(dao)很对不(bu)起他(ta)。
“不少(shao)，不少(shao)。大侄子，快快回家(jia)过年(nian)(nian)，明年(nian)(nian)考中状(zhuang)元(yuan)。”
“财神”一路唱(chang)着向前走了，我端着空碗回家过年。
“娘(niang)。咱(zan)家要是真像财神(shen)爷(ye)说的(de)有一麻(ma)袋钱就好了。那样，你不(bu)用(yong)去(qu)喂牛(niu)，奶(nai)奶(nai)不(bu)用(yong)摸黑纺(fang)线(xian)，爷(ye)爷(ye)也不(bu)用(yong)去(qu)割草了。”
“哪里(li)还(hai)用一麻袋。”母亲(qin)苦笑着说。
“会有的，会有的，今(jin)年(nian)的年(nian)过得(de)好，天地(di)里供了(le)饽饽。”——奶奶忽(hu)然想(xiang)起(qi)来了(le)，问：“金斗他(ta)娘(niang)，饽饽收(shou)回来了(le)吗？”
“没有，光听(ting)‘财神’穷唱，忘了。”母亲对(dui)我说，“去把饽(bo)饽(bo)收回来吧。”
我(wo)来到院子里，伸(shen)手往凳子上(shang)一(yi)(yi)摸，心(xin)一(yi)(yi)下子紧缩起来。再一(yi)(yi)看，凳子上(shang)还(hai)是(shi)空(kong)(kong)空(kong)(kong)的。“饽饽没了！”我(wo)叫起来。爷(ye)爷(ye)和母亲(qin)跑出(chu)来，跟我(wo)一(yi)(yi)起满院里乱摸。“找到了吗？”奶奶下不了炕，脸贴在(zai)窗户上(shang)焦急地问。
爷爷找出纸灯笼，把(ba)油(you)灯放进(jin)去。我擎(qing)着灯笼满院里(li)找，灯笼照着积(ji)雪(xue)，凌乱的(de)脚印，沉(chen)默的(de)老杏(xing)树，堡垒似(si)的(de)小(xiao)草(cao)垛……
我们一(yi)(yi)家四口围着灯坐(zuo)着。奶奶开(kai)始唠叨起来(lai)，一(yi)(yi)会儿嫌母亲办事不牢靠，一(yi)(yi)会儿骂自(zi)己老糊涂，她面色灰白，两行泪水流了(le)(le)下来(lai)。已是后(hou)(hou)半(ban)夜(ye)了(le)(le)，村(cun)(cun)里静极(ji)了(le)(le)。一(yi)(yi)阵(zhen)凄(qi)凉(liang)的(de)声(sheng)(sheng)音在村(cun)(cun)西(xi)头(tou)响(xiang)起来(lai)，“财神”在进行着最后(hou)(hou)的(de)工作(zuo)，他在这一(yi)(yi)夜(ye)里，要把他的(de)祝福(fu)送至全村(cun)(cun)。就在这祝福(fu)声(sheng)(sheng)中，我家丢失了(le)(le)五个饽(bo)饽(bo)。
“弄不(bu)好(hao)是(shi)被‘财神(shen)’这个杂种偷(tou)去了。”爷爷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(shang)磕(ke)了磕(ke)，沉着脸(lian)站起来。
“爹，您(nin)歇着吧，让(rang)我和斗(dou)子去……”母亲拉住了爷爷。
“这个杂种(zhong)，也是可(ke)怜……你们去看看吧，有(you)就有(you)，没(mei)有(you)就拉倒(dao)，到(dao)底是乡亲，抬头不见低头见。”爷爷说。
我(wo)和母亲踩着(zhe)雪向村西头跑(pao)去。积雪在脚下吱吱地响。“财神”还在唱着(zhe)，他的(de)嗓子(zi)(zi)已经(jing)哑了，听(ting)来更加凄凉：快(kuai)点拿(na)，快(kuai)点拿(na) / 金子(zi)(zi)银(yin)子(zi)(zi)往(wang)家(jia)爬 / 快(kuai)点抢(qiang)，快(kuai)点抢(qiang) / 金子(zi)(zi)银(yin)子(zi)(zi)往(wang)家(jia)淌……
我(wo)身体冷得发抖，心中却充满怒火。“财神”，你(ni)真毒辣，你(ni)真贪婪(lan)，你(ni)真可恶……我(wo)像只小狼一样(yang)扑到(dao)他(ta)(ta)身边，伸(shen)手夺过了他(ta)(ta)拎着(zhe)的瓦(wa)罐。
“谁？谁？土匪！动了(le)抢(qiang)了(le)，我咧着(zhe)嗓子(zi)嚎了(le)一夜，才要了(le)这么几个饺子(zi)，手冻(dong)木了(le)，脚冻(dong)烂了(le)……”“财神”叫着(zhe)来抢(qiang)瓦罐(guan)。
“大(da)田，你别吵(chao)吵(chao)，是我。”母亲平静地说。
“是大嫂(sao)子(zi)，你们(men)这是干啥？给我(wo)几个(ge)饺子(zi)后悔了(le)？大侄子(zi)，你从罐(guan)里拿吧，给了(le)我(wo)几个(ge)拿回几个(ge)吧。”
瓦罐里只有(you)(you)几十个(ge)冻得(de)梆梆硬的饺子，没有(you)(you)饽饽。
饽饽上不了(le)天，饽饽入不了(le)地(di)，村里(li)人都(dou)在过(guo)年，就你“财神(shen)”到我家门口(kou)去过(guo)。我坚信爷爷的(de)(de)判断是准确的(de)(de)。我把瓦(wa)罐放在雪地(di)上，又扑到“财神(shen)”身上，搜遍了(le)他的(de)(de)全身。“财神(shen)”一动也(ye)不动，任我搜查。
“我没偷，我没偷……”“财神(shen)”喃喃地说(shuo)着。
“大田，对不(bu)(bu)住你，俺孤(gu)儿寡妇的，弄点东西也(ye)不(bu)(bu)容易，才(cai)……金斗，跪下，给你大叔磕头。”
“不！”我说。
“跪下！”母亲严厉地说。
我跪在“财(cai)神”面前(qian)，热泪夺眶而出。
“起来，大侄(zhi)子，快(kuai)起来，你(ni)折死我了……”“财(cai)神(shen)”伸手(shou)拉起我。
屈辱之心使我(wo)(wo)扭头跑回家去(qu)，在老人们的(de)叹息(xi)声中久久不能入睡。天亮的(de)时候我(wo)(wo)做了一(yi)个梦，梦见那五个饽(bo)饽(bo)没(mei)有丢，三个在下，两个在上，呈宝塔状摆在方凳上……
我起(qi)身跑到院里，惊得目瞪口呆(dai)，我使(shi)劲地揉着(zhe)眼睛(jing)，又(you)扯了一下耳朵，很
痛(tong)，不(bu)是在做梦！五(wu)个饽饽两(liang)个在上(shang)三个在下，摆在方凳上(shang)呈宝塔状……
【注解(jie)】①本(ben)文(wen)是以(yi)1961年(nian)春节为背景写的(de)一短篇小(xiao)说(shuo)。有删节。②财(cai)(cai)神(shen)(shen)：除(chu)夕夜里(li)，有乞(qi)丐(gai)(gai)站(zhan)在门外高声(sheng)唱些吉利话，人们把(ba)煮好的(de)饺(jiao)子倒(dao)在乞(qi)丐(gai)(gai)的(de)瓦罐里(li)；乞(qi)丐(gai)(gai)把(ba)一个草纸叠成(cheng)的(de)小(xiao)元宝(bao)放到空碗里(li)。纸元宝(bao)端回家去，供在祖先牌(pai)位下。这(zhei)叫(jiao)“接财(cai)(cai)神(shen)(shen)”。文(wen)中“财(cai)(cai)神(shen)(shen)”是村里(li)一个四十多岁(sui)的(de)光棍。
11．本文第一段有何作用？（6分(fen)）
12．试(shi)简要分析“财(cai)神”这一人物形象。（6分）
13．请从(cong)描写(xie)手法(fa)的角度对划线(xian)的段落进行赏析。（5分）
14．小说的结尾(wei)，丢失的五个饽饽又神(shen)秘的出现了，你认为这个情节是否多余，请(qing)结合(he)你对整篇小说的理(li)解谈谈你的看法。（7分）
答案：
11【参考答案】（1）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与背景。（2）渲染一种沉重、悲凉的氛围，为全文定下感情基调。（3）突出了时代的贫困，为下文故事情节的发展做铺垫。（答对1点给2分，答对大意即可…点此查看本题完整答案(答(da)案页第七页)…14【参考示例】情节(jie)不(bu)多余(yu)(yu)：（1）五(wu)个(ge)饽(bo)(bo)饽(bo)(bo)被(bei)偷，给(ji)(ji)这(zhei)(zhei)个(ge)本(ben)来就(jiu)贫困(kun)无比(bi)的(de)(de)家庭带(dai)了(le)(le)巨大的(de)(de)伤(shang)痛，以至于(yu)“母(mu)亲”让(rang)“我”给(ji)(ji)“财神”下(xia)跪，这(zhei)(zhei)给(ji)(ji)小(xiao)(xiao)偷内(nei)心(xin)带(dai)来了(le)(le)极大地震动，所(suo)以将五(wu)个(ge)饽(bo)(bo)饽(bo)(bo)偷偷送了(le)(le)回来。这(zhei)(zhei)是符(fu)合(he)生活逻(luo)辑(ji)的(de)(de)。（2）通过这(zhei)(zhei)个(ge)情节(jie)，表现(xian)了(le)(le)尽管在极度苦(ku)难(nan)中(zhong)，人(ren)们的(de)(de)良知并未泯灭的(de)(de)主题(ti)。（3）这(zhei)(zhei)一(yi)情节(jie)使小(xiao)(xiao)说(shuo)在过于(yu)沉(chen)重抑(yi)郁(yu)的(de)(de)氛(fen)围(wei)中(zhong)透出(chu)(chu)一(yi)丝亮(liang)色，符(fu)合(he)中(zhong)国人(ren)传统的(de)(de)阅读心(xin)理(li)。情节(jie)多余(yu)(yu)：（1）小(xiao)(xiao)说(shuo)以“我”梦中(zhong)见到了(le)(le)五(wu)个(ge)饽(bo)(bo)饽(bo)(bo)没有丢(diu)结尾，以虚写的(de)(de)形式，给(ji)(ji)读者留下(xia)更多的(de)(de)余(yu)(yu)味和(he)思考。（2）也更能(neng)突出(chu)(chu)下(xia)跪的(de)(de)屈(qu)辱给(ji)(ji)“我”造成的(de)(de)内(nei)心(xin)的(de)(de)创伤(shang)。（3）五(wu)个(ge)饽(bo)(bo)饽(bo)(bo)又(you)神秘的(de)(de)出(chu)(chu)现(xian)，冲淡了(le)(le)小(xiao)(xiao)说(shuo)沉(chen)重抑(yi)郁(yu)的(de)(de)氛(fen)围(wei)，也减弱了(le)(le)对那一(yi)段苦(ku)难(nan)生活的(de)(de)深入反思的(de)(de)主题(ti)。这(zhei)(zhei)是一(yi)道开放性的(de)(de)探究题(ti)，学(xue)生言之成理(li)即可(ke)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