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儿①
龙应台
我(wo)每天打(da)一通(tong)电话(hua)，不管在世(shi)界上哪个角落。电话(hua)接通(tong)，第(di)一句话(hua)一定是(shi)，“我(wo)──是(shi)你的(de)女(nv)儿(er)。”如果是(shi)越(yue)洋长途，讲(jiang)完我(wo)就(jiu)等(deng)，等(deng)那六个字(zi)穿越(yue)渺渺大气层进(jin)入她(ta)的(de)耳朵，那需要一点时(shi)间。然后她(ta)说，“雨儿(er)？我(wo)只有一个雨儿(er)。”
“对，那(nei)就是我。”
“喔，雨儿你在(zai)哪里(li)？”
“我(wo)在香港。”
“你怎(zen)么(me)都不来(lai)看我(wo)(wo)，你什么(me)时候来(lai)看我(wo)(wo)？”
“我(wo)昨天才去看(kan)你，今早刚离开你。”
“真的？我(wo)不(bu)记得啊。那(nei)你什么(me)时(shi)候来看我(wo)？”
“再过一个礼拜(bai)。”
“你是哪一位？”
“我是你的(de)女儿。”
“雨儿？我只(zhi)有一个(ge)雨儿啊。你现在在哪里？”
“我在香港。”
“你怎么(me)都不来看我，你什么(me)时(shi)候来看我？”……
到潮州看她(ta)(ta)时，习惯独睡(shui)(shui)的(de)(de)我(wo)就(jiu)陪她(ta)(ta)睡(shui)(shui)。像(xiang)带孩子一样把被子裹好她(ta)(ta)的(de)(de)身体，放(fang)周璇的(de)(de)《天涯(ya)歌女》，把灯关掉(diao)，只留下洗(xi)手间(jian)的(de)(de)小灯，然(ran)后在(zai)她(ta)(ta)身边躺(tang)下。等她(ta)(ta)睡(shui)(shui)着，我(wo)再(zai)起(qi)来(lai)工作。
天微(wei)微(wei)亮，她轻(qing)轻(qing)走到我身边，没声没息(xi)地坐下来(lai)。年老(lao)的(de)女(nv)人都(dou)会这样吗？身子愈(yu)(yu)(yu)来(lai)愈(yu)(yu)(yu)瘦，脚步(bu)愈(yu)(yu)(yu)来(lai)愈(yu)(yu)(yu)轻(qing)，声音愈(yu)(yu)(yu)来(lai)愈(yu)(yu)(yu)弱，神(shen)情愈(yu)(yu)(yu)来(lai)愈(yu)(yu)(yu)退缩，也就是说，人逐(zhu)渐逐(zhu)渐退为影子。年老(lao)的(de)女(nv)人，都(dou)会这样吗？
我一(yi)边(bian)写(xie)，一(yi)边(bian)说(shuo)：“干(gan)嘛(ma)那么(me)早起？给你弄杯热牛奶(nai)好吗？”
她不说话(hua)，无(wu)声地觑了我好(hao)一阵子，然后轻(qing)轻(qing)说：“你好(hao)像我的雨儿。”
我抬起头，摸(mo)摸(mo)她灰白色稀疏的头发，说(shuo)：“妈，千真万确，我就是你的女儿。”
她极惊(jing)奇地看着我(wo)，大(da)大(da)地惊(jing)讶，大(da)大(da)地开心：“就是说嘛，我(wo)看了你半天，觉得好像，没想(xiang)到真的(de)是你。说起来古怪(guai)，昨天晚上有个人躺(tang)在(zai)我(wo)床(chuang)上，态度很友善(shan)，她也(ye)说她是我(wo)的(de)雨(yu)儿，实在(zai)太奇怪(guai)了。”
“昨(zuo)晚(wan)那个人就是我(wo)啊。”我(wo)把(ba)冰牛奶倒进玻璃杯中(zhong)，然后(hou)把(ba)杯子放进微(wei)波炉。远处隐(yin)隐(yin)传来(lai)公鸡的啼声。
“那你又是从哪(na)里来的呢(ni)？”她一脸困惑。
“我从台北来看(kan)你(ni)。”
“你(ni)怎么会从台(tai)北来呢(ni)？”她努(nu)力地想把事情(qing)弄(nong)清楚(chu)，接过热(re)牛奶，继续(xu)探询，“如(ru)果你(ni)是(shi)我(wo)的(de)雨儿，你(ni)怎么会不在我(wo)身边呢(ni)？你(ni)是(shi)不是(shi)我(wo)养(yang)大的(de)？是(shi)什(shen)么人(ren)把你(ni)养(yang)大的(de)呢(ni)？”
我(wo)坐(zuo)下来，把她(ta)瘦(shou)弱的(de)手捧在我(wo)掌心里，看着她(ta)。她(ta)的(de)眼睛还(hai)是(shi)很亮，那(nei)(nei)样亮，在浅(qian)浅(qian)的(de)晨光中，我(wo)竟(jing)分不(bu)清(qing)那(nei)(nei)究竟(jing)是(shi)她(ta)年(nian)轻时的(de)锋(feng)芒余光，还(hai)是(shi)一(yi)(yi)层盈 盈的(de)泪光。于是(shi)我(wo)从(cong)头说起：“你(ni)有五个儿女，一(yi)(yi)个留(liu)在大陆，四个在台湾长(zhang)大。你(ni)不(bu)但(dan)亲自把每一(yi)(yi)个都养大，而且四个里头三个是(shi)博士，没博士的(de)那(nei)(nei)个很会赚(zhuan)钱。 他们全(quan)是(shi)你(ni)一(yi)(yi)手栽培的(de)。”
眼里满(man)是(shi)惊奇(qi)，她说：“这么好(hao)？那……你是(shi)做什么工作的？今年几岁？结婚(hun)了(le)没有？”
我们从盘古开天(tian)谈起(qi)，谈着谈着，天(tian)，一(yi)(yi)点(dian)一(yi)(yi)点(dian)亮起(qi)，阳(yang)光就从大武山那边照了(le)进来(lai)。
有时候(hou)，我让女(nv)佣带(dai)着(zhe)(zhe)她(ta)到阳明山来(lai)找我。我就把(ba)时间整个调慢，带(dai)她(ta)“台北一日游(you)”。第一站，洗温泉。泡在热气(qi)缭绕(rao)的汤里，她(ta)好奇(qi)地瞪(deng)着(zhe)(zhe)满堂裸(luo)身(shen) 的女(nv)人目不转睛，然(ran)后开始品头论足。我快(kuai)动(dong)作抓住她(ta)的手，才能阻止她(ta)伸手去(qu)指着(zhe)(zhe)一个女(nv)人，大(da)声笑着(zhe)(zhe)说：“哈，不好意思(si)啊，那(nei)个雨人好──肥喔。”
第二站，搭公交车(che)，红五(wu)号，从白云山庄上车(che)。一路(lu)上樱(ying)花(hua)(hua)照眼(yan)，她(ta)(ta)静(jing)静(jing)看着窗外(wai)流荡(dang)过去的风景，窗玻璃映(ying)出她(ta)(ta)自己的颜(yan)容(rong)，和窗外(wai)的粉色樱(ying)花(hua)(hua)明(ming)灭掩映(ying)；她(ta)(ta)的眼(yan)神迷离，时空飘忽。
到了士林站(zhan)。我说：“妈，这是你(ni)生平(ping)第一次搭捷运，坐在这里，给(ji)你(ni)拍一张照片(pian)。”
她娴静地坐(zuo)下，两手放在膝上。刚(gang)好后面有一丛浓绿的(de)树(shu)，旁(pang)边(bian)坐(zuo)着一个孤单的(de)老人。
“你的雨(yu)儿(er)要看(kan)见你笑(xiao)，妈(ma)妈(ma)。”
她看着我，微笑了。我这才注意到，她穿着黑衣白领，像一个中学的女生。
（选自龙应台(tai)散文集《目(mu)送》）
注(zhu)①：写(xie)作本文时，作者母亲已患老年(nian)痴呆症。
16．文章为什么以“雨儿”为题？请结合文章内容分析。（4分）
17．结合前文理解文末画线句子含义（5分）
18．现代人往往以“疲于奔命，忙于工作”作为不能很好尽孝的理由。作为一位著名的作家、文化人，龙应台也很忙，但却能极尽孝道。请结合文章内容，联系实际，说说应如何尽孝。（6分）
【参考答案】
16. 母亲(qin)患(huan)老年痴呆症(zheng)后发音模(mo)糊，将“女(nv)(nv)儿(er)”说成了“雨儿(er)”。（1分(fen)）文(wen)章以此为题，既(ji)隐含(han)作者对(dui)作为女(nv)(nv)儿(er)的(de)自己要承担(dan)起照顾好母亲(qin)这(zhei)一责任的(de)清醒认(ren)识，（2分(fen)）又包含(han)一个女(nv)(nv)儿(er)对(dui)已衰老的(de)母亲(qin)的(de)爱怜之情(qing)。（1分(fen)）
17. ①在给母亲拍【请点此查看完整答案】…[第(di)一页第(di)三(san)则]…尽孝。③作(zuo)者总(zong)是极(ji)其耐心陪母(mu)(mu)亲说话(hua)，不(bu)厌其烦 地回(hui)答母(mu)(mu)亲的(de)(de)问题(ti)。可见(jian)，在生(sheng)活(huo)中，我们能(neng)做到(dao)不(bu)给父(fu)母(mu)(mu)脸色(se)看，耐心地陪父(fu)母(mu)(mu)说说话(hua)这(zhei)就是最大(da)的(de)(de)孝。④女佣带母(mu)(mu)亲来时，作(zuo)者会调慢自己的(de)(de)工(gong)作(zuo)和生(sheng)活(huo)节奏(zou)， 特(te)意带着母(mu)(mu)亲到(dao)外面走(zou)(zou)走(zou)(zou)。可见(jian)，为了尽孝，适当地牺牲自己的(de)(de)一点(dian)工(gong)作(zuo)和生(sheng)活(huo)时间(jian)也是必要的(de)(de)。（一点(dian)2分(fen)，三(san)点(dian)6分(fen)。每一点(dian)要包含文章(zhang)内容和具体做法(fa)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