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难来临时没有(you)任何迹象，天气很好，像歌中(zhong)唱的(de)那样，蓝(lan)蓝(lan)的(de)天上白(bai)云飘。镇外的(de)棉(mian)花地(di)一望无际，棉(mian)花已结了蕾，在阳(yang)光下(xia)展现(xian)着自(zi)己的(de)茁壮。镇中(zhong)的(de)大路上有(you)两只(zhi)鸭子在摇摇摆摆地(di)走(zou)。开车的(de)胡(hu)早秋曾试图轧死那两只(zhi)目中(zhong)无人的(de)鸭子，田立业一拉方(fang)向(xiang)盘，让两只(zhi)鸭子从破吉普下(xia)逃得一命。
这时(shi)是下(xia)午两点三十七(qi)分(fen)，田立业在决定回平阳时(shi)看了(le)下(xia)表，还很(hen)正经(jing)地和(he)胡早秋说：“胡司令，你可要给我(wo)作证哦，我(wo)代老(lao)书记(ji)进行了(le)最后检(jian)查，现在是两点三十七(qi)分(fen)，我(wo)们没发现任何(he)遗漏(lou)人(ren)员，开(kai)始打(da)道(dao)回府(fu)！对不对？”
胡早(zao)秋说：“对(dui)，对(dui)，你(ni)是党的(de)好干部，我回(hui)去给你(ni)作证。”
田立(li)业苦(ku)笑道：“你才是党的(de)好干部呢，我是不受(shou)信任的(de)甩子！”
胡早秋说：“哪里，哪里，我们是同甩、同甩，你大号(hao)甩子(zi)，我二号(hao)甩子(zi)！”
就在这时(shi)，田立业发现(xian)不对了：“胡司令，怎么有水(shui)过来(lai)了？”
确是(shi)有水从西面(mian)镜湖方向(xiang)流(liu)过(guo)来，水流(liu)很急，带着漂浮物漫上(shang)了(le)路基。
胡早秋还没当回事，说：“洪峰四(si)点才到(dao)，咱抓紧走就(jiu)是，路上又没人，我把车打(da)到(dao)最高时速，二十分钟走出彼得堡(bao)！”
吉(ji)普当即加(jia)速，像(xiang)和洪水赛跑(pao)似的，箭(jian)一般窜(cuan)出镇子。
然而，就(jiu)在车出镇(zhen)子四五百米之后，田立业意外地发现西圩堤(di)上还有(you)人，而且不是一(yi)个(ge)，竟是许多个(ge)！
田(tian)立业(ye)大(da)声喝道：“胡司令，咱任务还没完成，快(kuai)回(hui)头，堤上还有人！”
胡(hu)早(zao)秋这才(cai)看到(dao)了西圩堤上的人影，忙掉转车头，迎(ying)着(zhe)水流冲向(xiang)圩堤。
然(ran)而，水流这时已经(jing)很急，转眼间涨到近半米，吉普车(che)没能如愿冲到堤(di)前就熄了火(huo)，二人只好(hao)弃车(che)徒步往堤(di)上奔。奔到堤(di)上一看(kan)，老(lao)乡长周(zhou)久(jiu)义正(zheng)领(ling)着手下十七个人徒劳(lao)地手挽手站在水中(zhong)堵口(kou)抢险(xian)，其(qi)情景(jing)实可谓惊(jing)心(xin)动魄。
胡(hu)早(zao)秋(qiu)气(qi)死了(le)，日娘捣(dao)奶奶，什么脏话都骂(ma)了(le)，一边骂(ma)，一边和(he)田(tian)立(li)业一起，把(ba)周久义和(he)他身边连成一体的人链往尚未坍塌(ta)的圩(wei)堤上拉。胡(hu)早(zao)秋(qiu)是旱鸭子，不会水，几次滑倒在水中被淹得翻白眼(yan)。田(tian)立(li)业怕胡(hu)早(zao)秋(qiu)救人不成，自己先把(ba)命送掉，便把(ba)胡(hu)早(zao)秋(qiu)先托上了(le)堤。
冲决(jue)的缺(que)口在扩大，水流越来越急，周久义(yi)和他的同(tong)伴们想上来也没那么(me)容(rong)易了。田立业(ye)便(bian)嘶(si)声喊着要大家挽(wan)住手(shou)，不(bu)要松开。然而(er)，人链最(zui)后的两个中(zhong)年人还是(shi)支持不(bu)住，被(bei)急流卷(juan)走了，田立业(ye)也差点被(bei)水流卷(juan)走。
一番苦斗之后，只十五个人上了(le)堤。
胡早秋完(wan)全(quan)失去了理智，把周(zhou)久义(yi)拉(la)上来后，一脚将(jiang)他(ta)踹倒(dao)，破口大(da)骂(ma)道：“周(zhou)久义(yi)，你他(ta)妈(ma)的该坐(zuo)牢，该杀头！你看见了吗(ma)？看见了吗(ma)？两条人命葬送在你狗(gou)日的手上了！”
周久义这(zhei)时已像木头似(si)的，缩着瘦小干枯的身(shen)子瘫在泥水里(li)，任(ren)胡早秋(qiu)打(da)骂，除了眼里(li)流泪，一句话没有。
田立业觉得胡早秋过分(fen)了，提醒道：“胡市长(zhang)，注意(yi)自己的身份！”
不(bu)(bu)该死(si)人偏死(si)了(le)，胡早(zao)秋红了(le)眼，根本不(bu)(bu)理(li)田立业(ye)，仍大骂不(bu)(bu)止：“你他妈的不(bu)(bu)是带人撤了(le)吗？啊(a)？怎么(me)又(you)偷偷跑到(dao)大堤(di)上来了(le)？你自己一人死(si)了(le)不(bu)(bu)要紧，还他妈的拖(tuo)这么(me)多人给你陪葬呀？！周(zhou)久义，你给我(wo)说说看，你到(dao)底……”
谁也想不到，胡(hu)早秋话(hua)没说完，周(zhou)久义却挣扎着爬(pa)起来(lai)，仰天长啸一(yi)声(sheng)：“围堰乡的老少爷(ye)们，我周(zhou)久义对不起你们呀！”言罢，一(yi)头栽进镜湖(hu)激(ji)流中，当即被冲(chong)得无了踪(zong)影。
胡早(zao)秋惊呆了，大张着嘴，再也说不出(chu)一句(ju)话来。
田立(li)业痛惜地喊了声：“早秋！”满眼的泪(lei)一下子下来(lai)了。
胡早秋“啪(pa)”地(di)给自己一个耳光，无声地(di)哭了。
这(zhei)时，倒是(shi)抢险队的村(cun)民们七嘴八舌(she)说了：“胡市长，你别(bie)难过(guo)，这(zhei)不怪(guai)你，周乡长说过(guo)不止一次了，只要破(po)圩(wei)，他就(jiu)不活(huo)了。”
“是哩(li)，胡(hu)市(shi)长，与你一点(dian)关系没有！”
“真的，胡市长(zhang)，是和你没关系，我们偷(tou)偷(tou)留下来也(ye)是自(zi)愿的……”
田立(li)业抹了(le)(le)把泪说：“好了(le)(le)，好了(le)(le)，反(fan)正已经这(zhei)样了(le)(le)，都别(bie)说了(le)(le)，快(kuai)想法逃命吧！这(zhei)里(li)也不安全，口子马上就要撕到咱脚下(xia)了(le)(le)，你们看看，连吉普车都冲得没(mei)影(ying)了(le)(le)！快(kuai)跑，前(qian)面有个泵站，都到那(nei)里(li)去！”
众人(ren)这才醒(xing)悟(wu)了，跌(die)(die)跌(die)(die)撞撞往泵站的水泥(ni)平房跑去。
泵(beng)站的(de)水(shui)(shui)泥平房实在太小，是平时为(wei)了(le)保护水(shui)(shui)泵(beng)不受风吹雨(yu)淋而(er)修的(de)。田立业看了(le)一下，估计平房顶(ding)上(shang)最多(duo)能站十一二(er)个(ge)人，便要不会水(shui)(shui)的(de)胡早秋和(he)一部分村民先爬上(shang)去蹲着，等待(dai)救援(yuan)。
胡(hu)早秋(qiu)不干(gan)，说(shuo)：“让他(ta)们上去，立业，咱们在(zai)一起！”
结果，平房(fang)顶上竟勉强(qiang)容(rong)纳了所(suo)有十(shi)五个村(cun)民，当(dang)整个西(xi)圩(wei)堤被冲垮后，这个不起眼的小泵(beng)站成了洪水(shui)中的孤岛(dao)，十(shi)五人(ren)因这孤岛(dao)的存在得以从滔天大水(shui)中幸存。
经过一阵忙(mang)乱，帮十(shi)(shi)五个村民找到了暂时的栖(qi)身之处后，西圩堤(di)上的险(xian)情更加严(yan)重(zhong)了。原(yuan)有缺口于无声(sheng)无息中(zhong)撕成(cheng)了一片汪洋，而(er)上前方的圩堤(di)又破(po)开了，残存的几十(shi)(shi)米(mi)圩堤(di)随时有可能(neng)消失(shi)在洪(hong)水中(zhong)。
这时，田立业发现了(le)圩堤下的(de)一(yi)棵(ke)高大柳树，根据目测的(de)情况看，柳树的(de)主干高出镜湖(hu)水面不少，于是(shi)，一(yi)把(ba)拉住胡早秋说：“早秋，快跟我上树！”
不(bu)会游(you)泳的胡早秋望着圩堤(di)和柳(liu)树(shu)之间(jian)翻滚(gun)的水面迟疑着。
田立业(ye)顾不(bu)得(de)多想(xiang)，硬(ying)拖着(zhe)胡(hu)(hu)早秋(qiu)(qiu)下了水，搂(lou)着(zhe)胡(hu)(hu)早秋(qiu)(qiu)的脖子，反手(shou)倒(dao)背(bei)起胡(hu)(hu)早秋(qiu)(qiu)，向二(er)百米开外的那棵大(da)柳树(shu)拼力(li)游(you)去。胡(hu)(hu)早秋(qiu)(qiu)吓得(de)要死，本能地(di)在(zai)水中挣扎(zha)起来，搞得(de)田立业(ye)益发(fa)艰难，一路(lu)上气喘(chuan)吁(yu)吁(yu)，还喝了不(bu)少水。
费了(le)好大(da)的力气(qi)(qi)，终于游到(dao)柳树前，田立业(ye)已是筋疲力尽，扶着树干只有喘气(qi)(qi)的份(fen)了(le)。田立业(ye)上气(qi)(qi)不接下气(qi)(qi)地要胡早秋自己爬到(dao)树上去。
胡(hu)早秋(qiu)几(ji)乎要哭(ku)了：“立业(ye)，你不知道(dao)我么(me)？我……我哪会爬树呀？”
田立业(ye)想起来了(le)，别说爬树，在大学里胡早(zao)秋(qiu)(qiu)连(lian)吊(diao)杆都(dou)爬不及格，于是，苦中作(zuo)乐，和胡早(zao)秋(qiu)(qiu)开了(le)生命中的最后(hou)一个玩笑：“胡司令，我……我算(suan)服(fu)你了(le)，除了(le)当(dang)官(guan)做老爷，欺压革命群众，你……你狗东西是什么都(dou)不会(hui)！”
胡早秋已没心思(si)开(kai)玩笑了，说得很真诚(cheng)，还结结巴巴，可实在(zai)比玩笑还荒唐：“立业，我不(bu)会不(bu)要紧，不(bu)是还有……有你么？你……你会不(bu)就等(deng)于我会么？是不(bu)是呀，伙……伙计？”
田立业却没回答，以(yi)后也没再说什么话。
据胡早(zao)秋事后回忆，也许那当儿田(tian)(tian)立(li)业就没有说(shuo)话(hua)的(de)力气了。胡早(zao)秋感到(dao)田(tian)(tian)立(li)业托扶他的(de)手一直在发抖，继而，发抖的(de)手变成了肩膀，再后来，又变成了田(tian)(tian)立(li)业湿漉(lu)漉(lu)的(de)脑袋……
就这(zhei)样，一(yi)位(wei)会水的(de)(de)(de)朋(peng)友，用(yong)自己(ji)的(de)(de)(de)肩头，用(yong)自己(ji)的(de)(de)(de)头颅(lu)，用(yong)自己(ji)生命的(de)(de)(de)最后(hou)力(li)量，托起了一(yi)位(wei)不(bu)会水的(de)(de)(de)朋(peng)友，直(zhi)到(dao)大水涨到(dao)树(shu)(shu)杈，让(rang)他的(de)(de)(de)那(nei)位(wei)朋(peng)友抓(zhua)住树(shu)(shu)杈安(an)全爬上了树(shu)(shu)。而他自己(ji)，却气力(li)消耗(hao)殆尽(jin)，连树(shu)(shu)杈都抓(zhua)不(bu)住了，最终被洪(hong)峰(feng)来临时的(de)(de)(de)激(ji)流无(wu)情地冲走了，走得(de)无(wu)声无(wu)息(xi)。
确是无声无息。
胡早(zao)秋借着水的浮力，抓住一(yi)技碗口粗的树杈爬(pa)上(shang)树时，还以为田(tian)立(li)(li)(li)业(ye)仍(reng)在身(shen)下，还想招呼田(tian)立(li)(li)(li)业(ye)努(nu)把力爬(pa)上(shang)来(lai)，可四处一(yi)看，才发现田(tian)立(li)(li)(li)业(ye)无了(le)(le)踪影(ying)，目光所及(ji)之处，除(chu)了(le)(le)大水还是(shi)大水。
水真是大，胡早秋这(zhei)(zhei)辈子也没(mei)见过这(zhei)(zhei)么大的水，除了(le)他(ta)置身(shen)的这(zhei)(zhei)棵大柳树和远处那个泵站，一切都(dou)被淹没(mei)了(le)，仿佛(fo)整个世界都(dou)被浸在了(le)茫茫一片的滔(tao)天大水之中(zhong)。
胡早(zao)秋带着哭(ku)腔，惊慌地(di)喊(han)叫起(qi)来(lai)：“立(li)业(ye)(ye)——田立(li)业(ye)(ye)——”
回答(da)胡早秋的，只(zhi)有远处(chu)近处(chu)连天(tian)接地的滔滔水声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