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 耳聋
第二天早上，她醒来发现夜里睡了个好觉。这件奇特的事使她感到诧异，她好久未睡过一次好觉了。一线明媚的朝晖透过窗洞射进来，照到她的脸上。在看见阳光的同时，她发现窗洞口有个东西吓了她一跳，那是卡齐莫多那张丑脸。她不情愿地闭上眼睛，不过没有奏效；透过她的玫瑰色眼睑，那个侏儒、独眼、缺牙的假面孔，似乎一直浮现在她眼前。于是，索性一直把眼睛闭着，她听到一个粗嗓门极其温和地说，“别怕，我是您的人。我是来看您睡觉的。这无妨吧，对吗？您闭着眼睛，我在这儿看，这对您不会怎么样吧？现在我要走了。看，我在墙后面，您可以睁开眼睛啦。”还有比这些话更惨痛的，那就是说这些话的声调。埃及(ji)姑娘深受感动，睁开眼睛一看，其实他(ta)(ta)已不在窗口了。她(ta)走向窗口，看见可怜的(de)驼(tuo)背(bei)在一处(chu)墙角缩成一团，姿(zi)态(tai)痛苦而顺从。她(ta)拼命克制对他(ta)(ta)的(de)厌恶。“过来吧。”她(ta)轻轻地(di)对他(ta)(ta)说。
看到埃及姑(gu)娘(niang)嘴(zui)唇(chun)在动，卡(ka)齐莫多以为她(ta)(ta)(ta)在撵他(ta)(ta)走，于是(shi)(shi)站起来(lai)(lai)，跛着(zhe)(zhe)脚，低着(zhe)(zhe)头慢慢地走出去，甚(shen)至不敢向姑(gu)娘(niang)抬(tai)起充满失望的目(mu)(mu)光(guang)。她(ta)(ta)(ta)喊道(dao)(dao)：“过来(lai)(lai)嘛！”他(ta)(ta)却继续(xu)走开去，于是(shi)(shi)她(ta)(ta)(ta)扑(pu)到小(xiao)屋外，朝(chao)他(ta)(ta)跑去，抓住他(ta)(ta)的胳膊(bo)。卡(ka)齐莫多感到被她(ta)(ta)(ta)一(yi)碰，不由得四肢直打颤。他(ta)(ta)重新抬(tai)起头来(lai)(lai)，用恳求的目(mu)(mu)光(guang)看着(zhe)(zhe)她(ta)(ta)(ta)，看见她(ta)(ta)(ta)要(yao)把他(ta)(ta)拉(la)到她(ta)(ta)(ta)身(shen)边，整张脸孔顿(dun)时露出快乐和深情的光(guang)辉(hui)。她(ta)(ta)(ta)想让(rang)他(ta)(ta)进屋去，可是(shi)(shi)他(ta)(ta)坚持待在门口(kou)，说道(dao)(dao)：“不，不。猫头鹰不进云(yun)雀(que)的巢。”
这时，她姿(zi)态优雅地蹲在她的(de)床垫(dian)上(shang)，小山(shan)羊睡(shui)在她脚下。两人(ren)好一(yi)会(hui)儿纹丝不动(dong)，默默地对视(shi)着(zhe)，他觉(jue)得她那(nei)么优美，她觉(jue)得他那(nei)么丑(chou)陋，她每时每刻在卡齐莫多身上(shang)发现更加丑(chou)陋之处。目(mu)光从罗圈腿慢(man)慢(man)移(yi)(yi)到驼(tuo)背，从驼(tuo)背慢(man)慢(man)移(yi)(yi)到独眼，她弄不懂(dong)一(yi)个如此粗制(zhi)滥造的(de)人(ren)怎能生存于(yu)世。然而(er)在这一(yi)切又包含(han)着(zhe)不胜悲伤和无(wu)比温柔(rou)，她慢(man)慢(man)开始适应(ying)了。
他首先打破(po)沉默。“您是教我回(hui)来(lai)？”
她点点头，说道(dao)：“对。”
他(ta)懂了她点(dian)头的(de)意(yi)思，“咳！”他(ta)说(shuo)(shuo)，好像(xiang)要(yao)说(shuo)(shuo)完有(you)点(dian)儿犹豫不(bu)决。“可是……我聋呀。”
“可怜(lian)的人！”吉卜赛姑娘以(yi)一种(zhong)善意的怜(lian)悯表情(qing)大声说道。
他痛苦地笑了笑，“您没发现我(wo)(wo)缺的就是这个，是吗？对(dui)，我(wo)(wo)聋。我(wo)(wo)生(sheng)来就是这样。很(hen)可怕。不是吗？而您呀(ya)，这么(me)漂亮(liang)！”
在这个不幸的人声调中，对自己不幸的感受是如此深(shen)切，她听了连(lian)一句话也说(shuo)不出来，更何况他也不会听见。他继续说(shuo)下去：
“我(wo)(wo)从来没有发现自(zi)己(ji)像(xiang)现在这样丑。我(wo)(wo)拿(na)自(zi)己(ji)与您相比(bi)，我(wo)(wo)很可怜我(wo)(wo)自(zi)己(ji)，我(wo)(wo)是(shi)一个多么不幸的(de)怪(guai)(guai)物呀！我(wo)(wo)大概像(xiang)头牲畜，您说对(dui)吗？您是(shi)一道(dao)阳光，一滴(di)露珠，一支鸟(niao)儿的(de)歌！我(wo)(wo)呢(ni)，我(wo)(wo)是(shi)一种(zhong)可怕的(de)东西，不是(shi)人，也不是(shi)兽，一个比(bi)石子更坚硬、更遭人践踏、更难(nan)看的(de)丑八怪(guai)(guai)！”
说着，他(ta)笑起来，这(zhei)是(shi)世(shi)上(shang)最(zui)撕裂人心(xin)的笑声。他(ta)继续说：
“是的，我是聋子。不过，您(nin)可(ke)以用(yong)动作和手(shou)势跟(gen)我说话(hua)。我有一个主人就(jiu)用(yong)这种方(fang)法跟(gen)我谈话(hua)。还有，我从您(nin)的嘴唇翕(xi)动和您(nin)的眼神就(jiu)会很(hen)快(kuai)知道您(nin)的意思。”
“那好！”她(ta)笑着说。“告(gao)诉我您为什(shen)么救我。”
她(ta)说话的当儿，他目不转(zhuan)睛地望(wang)着(zhe)她(ta)。
“我懂了(le)。”他(ta)(ta)回答道。“您(nin)(nin)问(wen)我为(wei)什么救您(nin)(nin)。您(nin)(nin)忘了(le)有(you)天夜里，有(you)一个人(ren)想把您(nin)(nin)抢走，就在第二天，您(nin)(nin)在他(ta)(ta)们可耻的耻辱柱上帮了(le)他(ta)(ta)。一滴水、一点(dian)怜(lian)悯，我就是(shi)献(xian)出生(sheng)命(ming)也报答不了(le)啊！您(nin)(nin)把这个不幸的人(ren)忘了(le)；而他(ta)(ta)，他(ta)(ta)还记(ji)得呢。”
她听着，心里深受感(gan)动。一滴眼泪在敲钟人的眼里滚动，不(bu)过没有掉下(xia)来，好像(xiang)吞下(xia)眼泪是一件荣(rong)誉攸关(guan)的事。
“听我(wo)说(shuo)，”他(ta)深怕这眼(yan)泪(lei)流出来，继续说(shuo)。“我(wo)们那边有很高的塔楼(lou)，一个人要是从那里掉下去，还没(mei)落到(dao)地(di)上(shang)就完(wan)蛋了；只要您(nin)乐意我(wo)从上(shang)面跳下去，您(nin)一句话也不必说(shuo)，丢个眼(yan)色就够(gou)了。”
这时，他站起来。尽管吉卜(bu)赛姑娘自己是那样不幸，这个古怪的人(ren)仍引起她(ta)几分(fen)同情。她(ta)打个手势叫他留下来。
“不，不。”他说。“我(wo)(wo)不该留太久。您看着我(wo)(wo)，我(wo)(wo)不自在(zai)。您不肯转(zhuan)过(guo)头(tou)去(qu)，那是出于怜悯。我(wo)(wo)去(qu)待在(zai)某个看得见(jian)您，而您看不见(jian)我(wo)(wo)的地方，那样会更好些。”
他从衣袋里掏(tao)出(chu)一只金属小口哨，说：“给(ji)，您(nin)需要我(wo)，要我(wo)来，不太害怕看到我(wo)时，您(nin)就(jiu)吹这个，我(wo)会听(ting)到它的(de)声(sheng)音。”
他把口哨(shao)往地上一放，赶忙避开了。
四 陶土和水晶
日子一天天过去了。
爱斯梅(mei)拉达的(de)心灵渐渐地(di)恢(hui)复了(le)平静。极(ji)度(du)的(de)痛苦，像极(ji)度(du)的(de)欢乐一(yi)样，来势猛烈却不(bu)经久(jiu)。人的(de)心不(bu)会长时间(jian)地(di)停留在一(yi)个(ge)极(ji)端上。那个(ge)吉卜赛(sai)姑娘受的(de)苦太(tai)多，剩下(xia)的(de)只有惊骇了(le)。
安(an)全(quan)有(you)了保(bao)障，她的(de)心中又产生(sheng)了希望。她置身在社会(hui)之(zhi)外(wai)(wai)，在生(sheng)活(huo)之(zhi)外(wai)(wai)，但她隐(yin)隐(yin)约约地感到，再返回社会(hui)、返回生(sheng)活(huo)，也许(xu)并不是(shi)不可(ke)能的(de)。她就(jiu)像一(yi)个死人(ren)手里保(bao)留着坟墓的(de)钥匙。
她(ta)(ta)觉得长(zhang)期纠缠着(zhe)她(ta)(ta)的那些可怕(pa)景象慢慢离她(ta)(ta)而去(qu)。所有(you)可怕(pa)的幽灵，皮(pi)埃拉(la)·托特吕，雅克·夏(xia)尔莫吕，所有(you)的人，甚至教士本人，都(dou)从她(ta)(ta)的脑海中(zhong)渐渐抹去(qu)了(le)。
再(zai)说，弗(fu)比(bi)斯(si)还活着(zhe)，她(ta)深信不疑，因(yin)为她(ta)亲眼看见过他。弗(fu)比(bi)斯(si)的生命，这就是一(yi)(yi)切。一(yi)(yi)连串致命的打击，使(shi)她(ta)心(xin)如槁木死(si)灰，但她(ta)在(zai)(zai)心(xin)灵中(zhong)却(que)只(zhi)发现(xian)还有(you)一(yi)(yi)样东西(xi)、一(yi)(yi)种感情依然屹立着(zhe)，那就是她(ta)对卫队长(zhang)的爱。因(yin)为，爱就好(hao)比(bi)一(yi)(yi)棵树(shu)，自行生长(zhang)，深深扎根在(zai)(zai)我们整个内心(xin)，常(chang)常(chang)给一(yi)(yi)颗(ke)荒芜的心(xin)披上绿装。
无法解释(shi)的是，这种激情(qing)愈盲(mang)目，它则愈顽固。它自(zi)身(shen)没有道理时，正是最为牢固了。
爱斯梅拉达想到卫队长，心中不无苦涩。毫无疑问，可怕的是他也会受骗，可能相信那件绝不可能的事，也许认为那个宁愿为他舍弃上千次生命的姑娘真的捅了他一刀。说到底，不应过分责怪他：她岂不是承认她的罪行吗？懦弱的女人，她岂不是在酷刑之下屈服了吗？全部错误在于她自己。她就是让人拔去手指也不该说那样的话呀。总之只要能再见到弗比斯一面，哪怕只一分钟，只说一句话，只丢一个眼色，就可以使他醒悟，使他回心转意。她对此毫不怀疑。许多奇怪的事情，当众请罪那天意想不到弗比斯在场，还有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，这一切把她搅得糊里糊涂。那姑娘大概是他的姐妹吧。这种解释不合情理，她却深感满意，因为她需要相信弗比斯一直爱她，只爱她一个人。他不是向她山盟海誓吗？她那么天真、轻信，难道还要别的什么吗？再说在这个事件中，种种假象与其说不利于他倒不如说是不利于她自己，难道不是这样吗？于是，她等待着，她希望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