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树下野狐
朝阳暖暖地照著,晨风吹拂,摇落满谷蝉声。山溪在树木丛林掩映下曲折流转,水光粼粼。
溪水清澈,鱼儿摆舞。那淡青色的小龟顺著溪流磕磕碰碰地一路游去,眼珠滴溜溜转动,口中紧紧咬著丝囊。一只蓝色的蜻蜓从它它边飞过,好奇地稍作盘旋,而后又优雅地点水飞行。小龟视若不见,迳直前游。
溪水绕折,在宽阔处汇聚成潭,形成一个小瀑布。小龟从瀑布上冲下,在急流中沈浮跌宕,叉沿著斜斜的山坡急剧滑下,终于来到宽阔的溪流中。
小龟从水中浮了上来,甩甩脑袋,游到岸边,将丝囊小心翼翼地放在单地上。
那丝囊动了动,口子“噗”地松开了。
一只纤美素白的玉手从那小小的丝囊中伸了出来,继而是另一只手,然后听到一声轻轻的呻吟,一张俏丽的脸容从丝囊中冒出,杏眼扑眨,四下探看一阵,朝著青龟嫣然一笑,倏然跃了出来。竟是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紫衣女子。
丝囊鼓动,“呼”地一声,又从中跃出一个轩昂少年,正是蚩尤与晏紫苏二人。
原来晏紫苏故意让蚩尤凿穿洞壁,在十日鸟鸟背上缚上石人,而后朝东西两翼放飞十日鸟,调虎离山。自己二人却钻入可容纳万物的“乾坤袋”中,由小青龟衔著乘隙逃走。那乾坤袋共有九只,乃是北海冰蚕丝与上古神树西海柜格松混丝所制,乃北海神器之一。
柜格松乃是太阳、月亮西落之处,汲取天地精华,其丝极具神力。与冰蚕丝混织的乾坤袋可以存放万物,隔绝两界,是以祝融虽然神功盖世,情急之下也极难察觉两人藏匿其中,只道他们凭空消失,必是乘鸟逃逸。匆忙间又著了晏紫苏的道。
晏紫苏将小龟捧在掌心,格格一笑,用鼻尖顶了顶小龟的脑袋,柔声道:“多谢你啦!”将小龟连同地上的乾坤袋一同放入腰间的乾坤袋中。
转身对蚩尤得意地笑道:“那僵尸鬼虽然是大荒十神,可惜脑袋木讷,丝毫不懂得绕弯儿。当真是迂笨之极。他发现十日鸟背上的石人时,只怕连嘴都要气歪啦!”蚩尤此时才知以火神之威,何以始终抓她不著。也不知她这一路上使了多少狡计,竟将祝融玩弄于股掌之间。
祝融为人耿直,素有长者之风,被晏紫苏这般戏弄,蚩尤心中颇为不忍。想到自己因纤纤之故,明知九尾狐盗走火族圣物,还要与她合谋,诳骗祝融,更是郁闷,心中颇为歉疚。冷冷道:“先别高兴得太早,他一旦追上十日鸟,必然要回头找来。”
晏紫苏格格笑道:“呆子,那老头比你还要呆上三分。他发现上当后定然会心急火燎地赶往西边追另外几只太阳乌,等到他发现又上当的时候,咱们早就到了该到的地方啦!”
蚩尤心道:“不知这妖女盗走的是什么东西,必定会掀起极大波澜!等到救出纤纤之后,我需得将那东西想法子取回来,还给火神。”
突然想起那妖女知他心思,抬头望去,果见晏紫苏盯著他笑吟吟地道:“呆子,别胡思乱想!要拆桥也得过了河呢!”
蚩尤不理她,四下扫望。溪流宽阔,碧水澄清,两岸丹山伟岸,红石胜火,映衬著蓝天碧树,更觉绚丽如画。心中烦闷宛如被迎面清风一涤而尽,愕然道:“这是哪里?
倒是美得很。”
晏紫苏嫣然道:“呆子,这便是东南第一胜景——武夷九曲溪。”蚩尤恍然,年幼时便曾反覆听岛上游侠说过,人生至乐之事便是在九曲溪上乘竹筏顺流而下,素面朝天,观碧水丹山无穷之景,听风声水鸣天籁之音。心中向往已久,想不到竟在今日无意成行,心中自是欢喜。
晏紫苏对他心中所思了如指掌,拍手笑道:“咱们想到同一处去啦!反正那僵尸鬼已经在千里之外,听不著看不见,咱们暂且逍遥,坐坐竹筏吧!”她见蚩尤一楞,皱起眉头,便又柔声道:“呆子,顺流直下便是去往你那好妹子藏身处。明日你便可以见著你的妹子啦!”蚩尤面色稍霁,对这九曲溪漂流他心仪久矣,当下不再言语。
晏紫苏转身走入岸边竹林,长袖挥舞,片刻间便砍倒了二十几株绿竹,青丝飞舞,扎成一个小巧漂亮的竹筏。
蚩尤童心忽起,也上前一道帮忙,一时间竟忘了彼此关系。两人相视一笑,将竹筏推入溪流,呼叫声中一齐跃了上去。蚩尤站在筏尾,撑著长竿,将竹筏划离岸边,顺流漂去。他自小在海里风浪穿行,掌控竹筏实是易如反掌。
碧水如带,蜿蜓迤逦。溪水清澈见底,细石遍布,鱼群摇曳穿行。两岸白沙赭石,碧树绵绵。丹山赤岩,嶙峋傲岸,交错横空,嵘然天半。
清风吹来,晏紫苏黑发飘舞,素手拢住秀发,斜转回眸,嫣然而笑。蚩尤心中微微一荡,那笑靥在阳光下灿然娇媚,丝毫瞧不出平素的狡黠毒辣。
天蓝似海,白云悠悠。鸟叫啾啾,蝉声隐隐。竹竿在溪底触石,发出清脆的笃笃之声。过了片刻,蚩尤索性躺了下来,任由竹筏顺势漂流。枕以双臂,眯著眼仰望蓝天,心中欢愉,喜乐安平。
潺潺水声在耳边漱洗而过,阳光在枝叶石隙间斑驳闪耀。岸边巨石下的细草拂面而来,麻麻痒痒,甚是舒服。
蚩尤心道:“倘若现下不是和这妖女同舟,而是与拓拔、纤纤一道,那便有多好。”
突然听见晏紫苏冷笑一声,水花漫天泼将过来。
蚩尤愕然起身,不知她又起了什么花样。只见她杏目圆睁,恶狠狠地瞪著他,突然“噗哧”一笑,眼波变得一片温柔,摇头道:“呆子,我当真瞧不出你那妹子有什么迷人之处,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傻丫头连性命也不要,真是有趣得紧。”
蚩尤面上一红,冷冷道:“妖女你知道什么?你道天下人都像你这般无情吗?”晏紫苏格格一笑,转过身去。
她突地“哎呀”一声,转过身来,叫道:“臭鱿鱼,你!你!”声音忽然变得清脆婉转,与纤纤的声音一模一样。蚩尤吃了一惊,只见她娇俏动人,赫然便是纤纤!
蚩尤心中剧震,“啊”地一声惊呼,猛地站起身来叫道:“纤纤!”用力过猛,竹筏摇曳,险些翻倒。蓦地想起这纤纤乃是九尾狐所化,心中狂喜之情登时烟消云散。
晏紫苏掩嘴笑得花枝乱颤,喘息道:“呆子,大呆子!”蚩尤失望愤怒,霍然转身,奋力撑竿。
曼紫苏笑道:“你不是盼著和纤纤同舟吗?怎地纤纤来了你又反倒不高兴了?”
蚩尤不答话,只是撑竿前行,任由她百般挑逗尽皆不理。
竹筏辗转漂流,两岸景色变幻,如在书中穿行。
忽然听见隐隐歌声,似乎有人朝此而来。过了片刻,歌声越来越响,转弯处迎面来了一艘竹筏,筏上一对中年男女分坐尾首,撑竿拨水。那男子一面撑竿,一面唱歌,女子微笑著望他,眼中满是温柔情意。
想是居于此处的夫妇,溯流捕鱼。那男子望见蚩尤二人,止住歌声微微一笑。蚩尤也点头微笑,心中微痛,隐隐之中对他们大为羡慕。不知何时自己方能大仇得报,与心爱之人这般泛舟水上,与世无争?若真有其时,那个船头女子会是纤纤吗?这念头一闪即过,沈痛茫然。
忽听一声冷笑,“嗤嗤”之声大作,一莲银针在阳光下闪烁夺目的光芒。那夫妇二人哼也未哼一声,便双双中针落水,鲜血迅速染红了清溪。
蚩尤大骇,猛地回头望去,瞧见晏紫苏若无其事地捏著一根银针插在发髻上。蚩尤又惊又怒,热血上涌,喝道:“妖女!你好端端地杀他们做啥!”
晏紫苏嫣然一笑道:“你忘了我是个无情之人吗?我们可是在逃亡路上,若是僵尸鬼赶到此处,向他们询问我们的行踪,那不是大大不妙吗?谁要他见过我们,那便只有死啦!”
蚩尤虽然也不是心软之辈,但眼见她滥杀无辜,这对夫妇恩爱若此,心中悲愤难当,对她更是起了强烈厌憎之心。气得微微颤抖,若非顾忌纤纤下落,早已一掌劈下。
半晌方仰天狂吼道:“罢了!罢了!”
晏紫苏似乎见他越是生气便越发欢喜,格格笑个不停。突然起身道:“走吧!”衣袂飘飘,姿势曼妙地跃上左侧石壁。蚩尤压住心中的怒火,随之跃起。
晏紫苏站在崖边微笑道:“呆子,你若不想我再滥杀无辜,那便化成另外一个模样;只要旁人不知道你我身份,自然就可以保住一条小命啦!”
蚩尤忍气点头。晏紫苏款款上前,在他面前站定,凝望他片刻,笑道:“你长得这般霸道,要想易容倒当真难得紧呢!”伸手在他脸上抚摸开来。也不知她掌心中涂了什么东西,清凉沁脾,合著那温软滑腻的手掌摩娑而来,极是舒服。
蚩尤起初还凝神警惕,但过了片刻便放松下来,任由她拍抚。那盈袖暗香混合她身上妖异体香,在暖风中格外醉人。蚩尤不敢多想,只是意守丹田。
过了一会儿,晏紫苏道:“好啦!”收回手掌,跳到几步外端详,突然“噗哧”一声,笑道:“比你俊得多啦!”
蚩尤转身朝崖下九曲溪望去,水光摇荡,隐隐约约瞧出乃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另子,眉目俊秀,比之拓拔野尚精致了几分,微微一楞,道:“怎地成了一个小白脸?”
晏紫苏得意道:“否则怎能瞧出我的手段?”她见蚩尤老大不情愿,便笑道:“既是觉得不好,便再给你化一个?”
蚩尤想到还要被她的手掌抚摸上半晌,连忙摇头道:“罢了,就这个吧!”
晏紫苏从腰间乾坤袋中取出另一个乾坤袋,递与蚩尤道:“你那苗刀太过招摇,先放在这袋中吧!”蚩尤见她竟将这宝物坦然相予,不由一怔。当下道谢接过,将背上长刀解下放入。忽然想起那调虎离山的十日鸟,不知它们何时能重新寻来。
晏紫苏转过身,待到片刻后再回转时,已成了一个俊俏风流的少年,迥然两异,瞧不出一点端倪,格格一笑道:“林兄,走吧!”
两人一路飞奔,朝北而行。蚩尤惑然道:“这不是往雷泽城的方向吗?”
晏紫苏抿嘴笑道:“反正能见著你那纤纤妹子就是。”蚩尤心中疑惑,见她不愿多说也只好作罢!
上了官道之后奔行益快,风声呼呼,犹如在空中飞行。蚩尤竭尽全力,方能与她并肩而行。倏然如风卷引,道路两旁之人见了无不瞠目。
一路上人潮不断,各色衣服的豪侠都有,坐骑背后都夹带著鼓鼓的包裹,显然都是各族城邦赶去为雷神贺寿的使者。雷神既是明年木族青帝的大热门,自然谁也不愿对之怠慢,纷纷未雨绸缪。半个时辰之内,他们便遇见了百余名使者。
那些使者都是常年在外,见多识广之人,瞧见蚩尤二人,纷纷拱手招呼道:“林公子!”满脸恭敬之态。蚩尤心中惊诧,胡乱回礼。转念一想,明白必是晏紫苏将他易容成某个著名的世家公子,心中不由暗骂她多事。
有几个水族使者见了他,更是满脸堆笑,大肆讨好,送给两人两匹极为健壮的驼龙兽。晏紫苏老实不客气地翻身骑上,蚩尤也却之不恭,骑著驼龙兽飞驰赶路。
如此毫不停歇地奔行了一日,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到了雷泽城外。城外百里驿早已客满,许多使者只得在驿站外搭起帐篷来。
故地重游,晏紫苏看也不看,拉著蚩尤迳往城中奔去。
雷泽城在太湖南侧,坐拥万顷良田。北有鱼虾之供,南有稻梁之熟,极是殷富,乃木族三大圣城之一。
远远地蚩尤便望见高墙如带,城楼似丘。城墙上青旗招展,猎猎绵延。城墙比之前几日见过的日华城,别有一番气派。城楼上有亮光闪动,显是有侦兵在以千里镜眺望来客。
晏紫苏道:“那百里驿是寻常使者歇见之地,咱们这等贵人自当住在城中驿店。”
话音未落,城门打开,有两骑飞驰而来,口中叫道:“是北海林公子吗?小的有失远迎,还望恕罪。”乃是雷泽城的迎客使来了。
蚩尤猛然想起,北海有一个林氏世家,声名显赫,一直是水族长老会的顶梁之柱。
现今的水族长老会中据说有四个都是林家人。水族大长老林通玄的大公子林悦鸥,乃是水族六大公子之一,性情风流,远近驰名。那林公子交游甚广,在五族中都有些朋友,是个很吃得开的人物。没想到晏紫苏竟将他易容成这位公子,饶是蚩尤胆大包天,头皮也不由有些发麻。当下打肿脸充胖子,胡乱应诺,寒暄一阵后随著两名雷泽城迎客使朝城中而去。
晏紫苏道:“两位,这几日各方的使者都来齐了吗?”
那两名迎客使满脸喜色,笑道:“承蒙天下英雄厚爱,大荒各大名城的使者几乎都来齐了。明日还会有大批英雄前来捧场。”
晏紫苏点头道:“那便好。如果人来得少了,那就毫不有趣啦!”两人听她这话说得阴阳怪调,都是微微一楞,蚩尤心中也是颇为纳闷。
雷泽城城楼高厚,以巨大的金刚岩砌成,通体泛著金属般的色泽。城门高两丈余,以玄冰铁制门框,再加上三重厚两尺的青铜门,给人感觉这雷泽城实是固若金汤。
大门次第打开,两侧持戈军士目不斜视,庄严齐整。
穿过大门,驰过一条短短的青石大道,便是纵横交叉的街道市集。
夕阳西下,城中仍是一片喧嚷热闹景象。大街宽阔,高楼鳞次栉比,檐角高低交错。
人流潮涌,车水马龙,耳中尽是欢声笑语,城中夹杂许多各色服装的各城贵使,在街巷人群中穿梭。
虽然余辉煦暖,夜色尚未降临,但高楼檐角的彩灯都已点燃,远远望去,灯火遍布,交相辉映,喜气洋洋。
蚩尤、晏紫苏随著迎客使在人群中穿行,绕过几个街巷,在一座高楼前停下。门前一块大匾写著“贵宾馆”。早有人迎上前来,将坐骑牵到后院。
迎客使引著两人进了楼,在掌柜处小声说了一会儿,走回来时满脸尴尬之色,颇为难地道:“林公子,眼下贵宾馆所有的房间都已被订满,只剩下一间大房,能不能委屈两位……”
晏紫苏道:“无妨!”瞟了蚩尤一眼,似笑非笑道:“我们情同兄弟,正好可以联榻夜话。”蚩尤心头“喀咚”一响,突然“噗噗”狂跳起来。
迎客使大喜,连连道谢,领著二人朝楼上走去。馆内已有颇多贵客,见有新客,纷纷转头望来。蚩尤生怕又有“林公子”的熟人,当下扭头假装与晏紫苏说话。晏紫苏含笑不语。所幸一路无人认出。
那房间临靠西南,颇为宽阔,房中只有一张大床。阳光透过窗棂,暖暖地照了一地。
迎客使走后,晏紫苏往床上一躺,格格笑了一阵,秋波一转,吃吃笑道:“林公子,今晚只好委屈你和我这妖女同床共枕啦!”她虽化成少年,但那眉目之间妖娆娇媚,合著这话更觉勾人魂魄。
蚩尤心中猛跳,收敛心神,冷冷道:“妖女,你说带我去找纤纤,纤纤在哪里?”
晏紫苏眨了眨眼,微笑道:“呆子!”转了一个声调道:“你放心吧!她便在此处。
明日你就能见著她啦!”
蚩尤上前箍住她的手,喝道:“为什么要明日?现在就带我去见她!”
晏紫苏叹气道:“晚见半天都等不及吗?呆子,她明日才会到此处。我倒想现在就让你瞧见她,那就可以早些摆脱你啦!”见他毫不动弹,白了一眼又道:“你就会这般欺负我吗?”
蚩尤见她眼中莹光闪动,微微一楞,只道抓痛了她,撒开手冷笑道:“你倒真会贼喊捉贼。”他性子桀骛狂烈,无所畏惧,但在这妖狐面前却总觉得束手无策,空徙恼怒,浑身力气使不出来。
当下转身便想到外面透透气,却听晏紫苏悠然道:“你现下是大名鼎鼎的北海林公子,这一出去只怕就会遇见许多新朋故友,他们见了你一定欢喜得紧。”
蚩尤一凛,被一群陌生人缠住倒是殊为可厌之事,倘若稍不留神泄露身份,在这即将见到纤纤的关键时刻节外生枝,更是大大糟糕;当下止步,转身走到窗边,朝外眺望。
斜阳残照,西风送晚,人群川流不息,喧声隐隐。
晏紫苏笑道:“林公子站在窗口不知是观赏风景呢,还是想被当成风景来观赏?”
蚩尤心中郁怒,不加理会。晏紫苏又道:“眼下满城中都是各地使者,素来喜欢收集情报,打探是非。林公子乃是名人,站在窗口,一定引人注目的很。”
蚩尤终于忍不住,怒道:“妖女,既知如此,你将我化成这鸟公子做啥?”
晏紫苏亳不生气,嫣然道:“呆子,若不是成了林公子,今日你进得了雷泽城吗?”
蚩尤登时结舌,强忍怒气,坐在椅中不再说话。
夕辉移转,暮色逐渐降临。屋檐下的彩灯随风摇曳,光线明暗不定。
晏紫苏掌起灯,道:“你不吃些东西吗?”蚩尤走了一日,肚中早己饿极,但此时驿店膳厅必是高朋满座,若去吃饭定要生出事端,当下闭目不答。
晏紫苏从乾坤袋中取出昨夜那丝帛,在床上铺开,挑了一个琉璃纸方块剥开,屋中登时漫溢蟹膏脂香。晏紫苏柔声道:“林公子,该进晚膳啦!”那蟹膏块在她指尖上滴溜溜旋转,香气越浓。
蚩尤正要拒绝,肚中却突然咕咕乱叫起来,晏紫苏格格笑道:“原来你偷偷吃了许多青蛙,难怪饱啦!”指尖一弹,将蟹膏块抛了过来。
蚩尤面上微红,心想自己早己被她种了蛊虫,她无须再给自己下毒,当下也不再推辞,将蟹膏块送入口中。脂香四溢,入口即化,那小小一块蟹膏上竟似有无穷滋味,唇齿留香,食欲大振,腹中叫得更是响亮。
晏紫苏格格笑道:“哎哟,这青蛙可越来越多啦!”接连抛了几个琉璃纸方块来。
蚩尤吃了几块,每一个都是由天下美食取其精华制成,其味之美生平见所未见,当下不再客气,一连吃了三十余个仍意犹末尽,眼见那丝帛中的美食几已被自己吃尽,而晏紫苏尚未吃过一个,不由有些不好意思。
晏紫苏颇为欢喜,笑道:“我的食量少得很,三、五个便够啦!”她挑拣了几个吃过,然后又将那小青龟取出来,喂它吃了一些,这才尽数收起。
蚩尤瞧她喂食小龟时,满脸温柔的笑容,杏目闪闪动人,爱怜横溢。想起她在水帘洞中熟睡时那纯真无邪的笑容,心头微微一震,这妖女有时纯真无邪,有时温柔体贴,有时狡黠多变,有时又心狠手辣直如疯魔,一时间脑中恍惚,真不知她那千面之后的,究竟是一张怎样的容貌。
正胡思乱想,突然足底生寒,一股麻痹之意迅速窜将上来,朝全身扩散。:心中大骇,调气运息,但方甫运气,却更为惊骇,经脉郁堵不畅,真气丝毫不能流转。顷刻间周身经脉如被同时封闭,再也动弹不得。
晏紫苏讶然道:“你怎么啦?”蚩尤张大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来,心中惊怒,不知道了何人暗算。想要警示晏紫苏却偏生说不出一个字,一时额上急出汗来。
晏紫苏走到他身边,掏出丝巾替他揩拭汗珠,杏目一闪一闪地瞟著他,柔声道:“呆子,你怎么啦?出了这许多汗?”蚩尤瞧著她目中的狡黠之意和隐隐笑容,登时心中一沈,透彻雪亮。这妖女定然是在适才那美食中下了什么古怪之物,将他周身经脉封住。心中痛悔,明知这妖狐狡猾毒辣,还是轻信于她,再次著了她的道。
晏紫苏格格脆笑,伸手捏住他的鼻子道:“大呆子,谁让你胃口这么好,将姐姐的寒石散也吞下去啦!”蚩尤心中怒极,双目中如有火焰跳跃。
晏紫苏突然止住笑声,盯了他半晌,叹气道:“呆子,放心吧!若要杀你又何必用寒石散?明日你还是能见著你的好妹子。”蚩尤目光森冷,对她的话再也不信。
晏紫苏笑道:“信不信由得你。”伸手用力将他抱了起来,丢在床上。然后自己钻上床去,斜躺在他的身边,面对面地凝望著他。
晏紫苏突然道:“还是瞧你的脸舒服些,这林大公子暂且消失吧!”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,过了片刻,素手移开时,她也己回复那原先的俏脸。那黑白分明的杏眼直直地凝视他半晌,“噗哧”一笑,道:“你这般凶神恶煞的,眼珠都要掉出来啦!”
蚩尤恼恨无比,自己堂堂九尺男儿,一心纵横天下,重建自由之邦,岂料竟三番数次栽在这个妖狐上。连这狡猾妖女都降伏不了,如何降伏那无数水妖?
咫尺之距,晏紫苏那香甜妖异的气息吹在自己的脸上,眼波荡漾,笑容甜美动人。
不知这妖女究竟想干什么?突然心中一凛,只见晏紫苏轻轻皱起眉头,眼神凝注他脸上某处,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往他脸上探来。指尖划过脸颊,抠下一块小小的皮痂,嫣然道:“这就好多啦!”
蚩尤松了口气,但更觉疑惑,心中“他奶奶的紫菜鱼皮”也不知骂了多少遍。晏紫苏用手指摩挲著他的脸,灿然笑道:“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是什么东西?是谁的奶奶烧的紫菜鱼皮汤这般美味?让你这般不住的叨念?”
她格格一笑,柔声道:“呆子,只是和你睡上一觉,别疑神疑鬼啦!醒来时姐姐就不在啦!你就可以看见你的傻丫头纤纤了。”
她怔怔得凝视他半晌,突然脸上一红,笑道:“睡吧!”果真闭上眼睛,面对著他入寐。蚩尤云里雾中,难道这妖狐将他经脉封住便是为了和他这般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吗?这妖狐行事匪夷所思,但这桩也太过莫名其妙。
烛光摇曳,照得她的俏脸忽明忽暗。双颊嫣红,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,樱唇娇艳欲滴,彷佛月下海棠。蚩尤突然发觉她的美貌,丝毫不在纤纤之下;倘若不是那般心狠手辣、机狡多变……突然想起她听得自己心声,连忙止住,朝其他处胡乱思想。
晏紫苏双靥突然变得绯红,睁开眼,眼波似酒流荡,低声道:“呆子。”这一声几如蚊吟,细不可闻,但却是缠绵刻骨。蚩尤心中一震,如被电扫,急忙收敛心神,闭上眼晴,不敢再看她一眼。
夜风吹窗,烛泪滴垂,光影摇曳。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人声渐少,月光斜斜地流淌而入。
蚩尤闭著眼睛,始终没有睡著,身旁晏紫苏的妖异体香丝丝缕缕在鼻息辗转,她的心跳忽快忽慢,呼吸声也是变化不定。虽然没有睁开眼睛,他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妖女凝视他的眼神。心中的郁怒早已逐渐消散,只是仍然疑惑不解。
突然听见响声,晏紫苏似是从他身边坐起,在他耳边说道:“呆子,我走啦!”他睁开眼,只见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,容貌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,清雅脱俗,娇怯动人。若非她一直在他身边,他定然以为这是旁人。
晏紫苏嫣然一笑道:“认不出来了吧?今后你瞧见我时只怕也认不出来啦!”伸手将他腰间的乾坤袋解下,笑道:“这个袋子便送给你了。你且藏在这个袋子里,明日你便能瞧见你的好妹子了。过十二个时辰后,寒石散的功效就会完全消失,你就可以行动自如了。”
突然俯下身在他脸前两寸处凝住,凝视了他刹那,嫣然道:“千万别想我哦!想我的时候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。”格格笑声中,将他兜入乾坤袋,紧紧收束。
蚩尤只觉得被她提了起来。透过丝缝,瞧见她将自己塞在枕头边上的缝隙里,然后吹灭蜡烛,笑吟吟地瞧了自己一眼,从窗口耀了出去,消失在月光之中。
这一刹那,蚩尤心中不知为何竟突然充满了淡淡的失落和惆怅。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,只剩下他,和一壁雪白的月光。
翌日清晨,驿店伙计敲门而入,见里面空荡无人,微感诧异,只道林公子临时有事,不告而别。咕咕哝哝了一阵,将房间打扫乾净,重又掩门离去。
蚩尤被藏于乾坤袋内,全身依旧无法动弹,心急如焚。窗外人声渐多,车马声不绝于耳;时常听见有迎客使大声呼叫,某某贵使驾到,一时人喧马啸,极是热闹。
晌午时分,又听见几骑迎客使风驰电掣地驶过,沿途高声长呼道:“火族米长老、火正仙、烈侯爷到!”人声鼎沸,喧闹大作。片刻之后,哒哒马蹄之声连绵而来,车轮粼粼,似乎有数十人从窗下经过。
门外走道上脚步声急促交织,隐隐听见有人在颇为兴奋地谈论。
过了一会儿,房门“吱嘎”一声开了,有人道:“姑娘,你先住此处吧!”一个少女随著伙计走了进来。
蚩尤脑中轰然雷鸣,热泪夺眶,数月来梦萦魂牵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;那少女杏目桃腮,娇俏动人,正是纤纤。
蚩尤张大了嘴发不出声,想要扯开乾坤袋却使不出力,心焦如焚。突然想起昨日那妖狐所言,自己果真会在此处见著纤纤,心中又惊又奇,难道是那妖狐走后将纤纤送到此处吗?或是那妖狐当真会卜卦之术,算准了纤纤将住这个房间?
那伙计关上门迳自而去,门外人影闪动,似乎有两个大汉守著大门。蚩尤心中一动,难道纤纤是被人囚在此处不成?
纤纤坐在桌前蹙眉不语,直楞楞地瞧著窗外出了一会神,似乎满腹心事。暖风吹来,将她的发丝吹得摆舞不停,那纤细莹白的脖颈、精巧美丽的侧面,显得如此楚楚动人。
蚩尤呆呆地望了半晌,觉得比之那日在古浪屿相见之时,憔悴了许多。从前她总是巧笑嫣然,蹦蹦跳跳犹如孩子一般,浑不似现在这般心事重重。不知她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头?想到此处、蚩尤心头大痛。
纤纤突然起身走到床前,往床上一躺,蚩尤吓了一跳!那芬芳甜蜜的少女体香扑鼻而来,登时令他心跳如狂,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。
纤纤侧转身,面壁出神,倒像是与他共榻相望一般。昨夜那妖狐也是这般姿势、这等距离与他共枕而眠,孰料几个时辰之后,这身旁玉人竟化作了纤纤。
蚩尤从未在这等距离与纤纤相对,纵使当年纤纤年幼,三人联床夜话,彼此也相隔数尺。眼下伸手可触,鼻息互闻,就连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瞧得一清二楚。
蚩尤屏息凝神,生怕一呼气惊动了纤纤,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疼。这咫尺之距的相思苦痛远比任何时候为甚,心乱如麻,痴痴地瞧著纤纤,这一瞬间,世间万事都烟消云散。
突然,纤纤的双眼迷蒙雾笼,一颗泪水倏然从眼角涌出,滑过脸颊,洇湿了枕头。
继而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涌出,扑簌簌地落下。
蚩尤吃了一惊,喉咙如被什么堵住了一般,心中又是慌乱又是疼痛,茫然无措,不知该做什么才好,突然又想起他什么也做不了。
纤纤擦了擦眼泪,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心事,突然伸手入怀,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橘红色的半透明海螺,痴痴地凝视了半晌,嘴角微笑,眼中忽又落下泪来。
蚩尤心中如遭重锤。那海螺乃是当年拓拔野在岸边海底摸得,送与纤纤的。海螺内有七窍,可用细线穿连,有一阵子,纤纤总是将它挂在颈上,舍不得脱下。他记得有一日傍晚,三人坐在海滩上闲看日落,晚霞似火,海浪湛蓝,拓拔拿著那七窍海螺悠悠扬扬地吹出一首极为动听的曲子。那时纤纤极是欢喜,她那闪闪的目光,灿烂的笑靥此刻回忆起来恍在眼前。
她将这七窍海螺珍藏了许多年,即便是离岛不辞而别,也悄悄带上,此中情意再也了然不过了。蚩尤心下酸楚,一片迷茫。
纤纤将那海螺放到唇边,吹将起来。登时呜咽怪调,断续无章,她“噗哧”一笑,眼角的泪水倏然滑落,喃喃道:“原来你也只喜欢他,换了别人便吹不出曲子了?”
蚩尤心中酸痛愈剧,他素来粗犷狂放,对于儿女之事毫不在行。但此时此景,却让他黯然神伤,情难自抑。纤纤对拓拔情深一往,但那小子与龙女之间情真意切,她注定是要成为吹不出曲调的海螺了!忽然觉得自己也便如那海螺一般。
纤纤忽然蹙起眉头,“咦”了一声,目光直直地凝视著蚩尤。蚩尤吓了一跳,还来不及多想,她的素手已经从枕边的缝隙里夹出了乾坤袋。她好奇地看著这冰蚕丝袋,在手中抛了抛,嘴角露出微笑。袋内的蚩尤却被抛得四脚朝天,险些扭了脖子。
当是时,门口有人道:“纤纤,吃饭吧!”蚩尤听到那声音,心中一楞,几乎要欢喜得崩爆开来。房门开处,果是拓拔野走了进来。
蚩尤原本还担忧纤纤落在谁人之手,但见拓拔同行,悬挂了半天的心登时放了下来。
心中著急,眼下距离经脉解开还有几个时辰,如何才能让拓拔知道自己在这乾坤袋中?
纤纤见是拓拔进来,颇为慌乱,连忙起身将七窍海螺与乾坤袋藏在身后,应道:“知道了。”拓拔野微微一笑,掩门出去,在走廊候著。纤纤将海螺藏回怀中,看了看乾坤袋,将它轻巧地系在腰带上,一荡一荡地朝外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