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八怪
作者:佚名 文章来源:会员整理
第四章 七品官耳
板桥到山东范县为县令时,慎郡王给他写过一首送行的诗:
万丈才华绣不如,铜章新拜五云书。
朝廷今得鸣琴牧,江汉应闲问字居。
四廓桃花春雨后,一缸竹叶夜凉初。
屋梁落月吟琼树,驿驰诗简莫遣疏。
诗中高度称赞板桥的才华,认为他的出仕,使扬州少了一个卖画人,而朝廷却得到了一个能干的官吏。关照他今后不废吟咏,千万不可忘记京中的朋友。看来,两个人之间的友谊是很深了。
郡王名允禧,雍正的幼弟,当今乾隆皇帝的叔父。乾隆七年,允禧32岁,晚板桥18岁。允禧住地在紫琼崖,自号紫琼崖居士,或紫琼道人。他们结识的经过,据板桥晚年在《自序》中说是允禧好书画,十分爱惜板桥,专门备了帖子,派易祖式、傅凯亭两人前来邀请。同时,并将他自己写的骈体文送给板桥看,作诗文之交。是年当在板桥第三次入京的乾隆七年(1742年)的春天。此次入京,有三种可能,一是应吏部之召,二是自行入京谋职,三是有人已与郡王通了关节,请郡王向吏部推荐。这三种可能都是存在的。
板桥在五年前中了进士,如未发现劣行,由吏部任命担任一官半职,是意料之中的事。但是时间的迟早,官位的高低,要看机缘。板桥有出仕的才能,又有出仕的资格,向吏部荐才,卢雅雨也好,晏斯盛也好,允禧也好,都不出格。板桥是年结交允禧,而且从为允禧所作《随猎诗草》《花间堂诗草》作跋的口气看,不能不使读者疑心,板桥最后出仕山东与允禧有关。是年七月二十五日,板桥在《跋》中称主人的诗似杜牧,似王维,似杜甫,似韩愈,赞主人有诗书画三绝,说主人作品清、轻、新、馨,说主人读书能得其中三味,所以作诗便能如岳飞用兵,得心应手等等。论诗论文板桥历来眼界甚高,现在作如此的溢美之辞,似与主人历来所持标尺不一。其实,细读跋文,可见板桥处处赞扬主人,又处处留有余地。说主人好问,言其学问不丰也;说主人作诗何其难,言其文思不够敏捷也;说这本诗集乃“前茅”,言其尚未成熟也;说主人读书精而不博,言其知识基础不够深厚也。板桥推重允禧,一则因为主人是皇室贵人,再则因为主人“胸中无一点富贵气,故笔下无一点尘埃气,专与山林隐逸、破屋寒儒争一篇一句一字之短长,是其虚心善下处”。他与允禧的交往一直持续到晚年,历史证明了两人是心心相印的诗文之交,而非谋求仕进的一时的利用。板桥出仕当年为允禧作颂的文字,现在看来,符合板桥的历来性格,评价得体,在允禧方面,也不管推荐了板桥没有,都无损于板桥的清名。
板桥原来想当一名京官。现在放了外任,所以一到范县,鲁西小镇的偏僻、破败给了他强烈的印象。“朝歌在北,濮水在南”,一边是殷代的古都,一边是《诗经》里遍地植桑的沃土,是一个古文化遗存十分丰厚的所在。但是这是弹丸小邑,“四五十家负郭民”,登上东门城楼看看,所见除了南边的漳邺之水,东边的鲁邹之天以外,建筑物很少,连过往的旅客都没有馆驿可住,完全不像江南一带的富庶。
范县知县的衙门,据载,有官吏八名:知县一名,典史一员,儒学教谕一员,训导一员,阴阳学训术一员、医学训科一员、僧会司僧会一员,道会司道会一员。①县中人口,据板桥在给郑墨的诗中所述为“小城荒邑,十万编氓”。有十万左右人口不算少了,但是地广人稀,和人烟稠密的扬州、仪真、兴化比较,自然是显得荒凉了。当时扬州领二州六县,人口为326万余人,平均每州县40余万人,且地域狭小,显然要比范县繁盛得多。范县荒凉,范县的县衙门也荒凉得可以:“廨破墙仍缺,邻鸡喔喔来。庭花开扁豆,门子卧秋苔。”衙门的情况很容易使人想到破庙,门子的闲散又很容易使人想到野僧。
板桥初次为官,上司自然常常来查问,看他履行职务情况如何。范县属曹州府辖,知府名姚兴滇。板桥叙述自己的政绩,首先觉得成绩不突出:“落落漠漠何所营,萧萧淡淡自为情。”他接着叙述自己的心态:“十年不肯由科甲,老去无聊挂姓名”,很可能这位太守年纪不大,板桥有自惭之感。汇报工作还是要汇报的,他接着说:“布袜青鞋为长吏,白榆青杏种春城。几回大府来相问,陇上闲眠看耦耕。”务农为本,皇帝每年三月上元,都要到先农坛扶犁亲耕,然后在观耕台观耕,劝农更是地方官员的重要职责。但是,“闲眠看耦耕”,表现出的却是一位风流县官的潇洒情态。看来这位知府是位颇有雅量的人物,并没有拿出官架子来申斥几句。
板桥出身农家,对于农业生产情形是很熟悉的。他仔细地了解了范县的农副作物情形,特别是有别于江南的一些品种了解得十分详细。例如种枣、种梨、种胡桃一类果品,例如范县一带植桑采桑的风俗,例如范县蔬菜的品种,例如这一地域所长的臭麦和黄、黑、绿三豆的生长情形,例如这一带家畜的饲养,例如这一带赶集的风情习惯,都有过详细的查询,写在他的《范县诗》里。这首诗应当看作是他履行县官职务的记录。板桥出身贫苦,对于这一带的穷人多所关切,他了解到有的农夫40岁才能娶妇,还有60以后不能养老,还要给人家作佣的,一辈子做牛做马。有的老人不知道他是县官,拄着拐杖一边流着眼泪,一边向他诉苦。他一方面觉得这块土地是“唐风所吹”的丰饶沃土,一方面又看到了这一带贫富不均,为人雇役的人秋收以后返家,连小孩儿都不大认识他了。他有一首《喝道》,写他与百姓之间的关系。喝道本为封建官吏出行时的礼仪,他却“喝道排衙懒不禁,芒鞋问俗入林深”。他虽已年过50,但初入仕途,对于陈习的改革却充满了锐气,芒鞋问俗就没有一点官气。百姓们对他也很礼貌:“一杯白水荒涂进,惭愧村愚百姓心”。可见他的平民意识之浓厚。
县官还有一项重要职能就是判案。但是范县民风淳朴,“范县民情有古风,一团和气又包容”,打官司的不多。“四五十家负郭民,落花厅事净无尘”,又说“弹丸小邑,称是非才。日高犹卧,夜户常开。年丰日永,波淡云回。鸟鸢声乐,牛马群谐。讼庭花落,扫积成堆”,仿佛是一片世外桃源。②但是,作为一名县官,不光是“情怡虑淡”,他还看到了自己的重要责任。讼庭花落,年丰日永是表面现象,深层次的问题尚有待发现。“尚有隐幽难尽烛,何曾顽梗竟能驯!”他知道十户之乡,官民之间的隔阂总是有的,唯恐办事不公,为民之累。据说板桥在范县断案,有甲乙两农夫因斗牛事起讼,其中一牛已被戳死。甲要乙赔牛,乙说两牛相斗,并非主人过失。郑判了八个字:活牛共使,死牛共剥。甲乙都满意了,里人也称颂,其刻意公正如此。又说,兴化一农夫赶一船茨菇到范县求售,菜霸欺行霸市,说茨菇上有泥,硬要煞价。农夫无奈,求到板桥那里。板桥是兴化人,如因乡人徇私,将使范县人不安,但菜霸欺负人,又不能不管。他思索片刻,赶到茨菇船前,对着茨菇连忙下拜。菜霸慌了,问老爷为何如此。板桥说,见家乡之土,不得不拜。菜霸不好意思再煞价了,于是做成了一笔公平交易。其风趣如此。还说,板桥历来仇恨屠夫,因为在兴化吃过屠夫的苦,因而对范县的屠夫也多所厌恶。斯时饶氏在范,为劝板桥,吊一老鼠于屋,说是幼年有件新衣曾为老鼠咬破。板桥笑道:“范县之鼠非扬州九鼠。”饶氏便劝道:“范县之屠夫岂是兴化之屠夫?”于是板桥大悟,以后便不以偏见办案。传说中又见其从善如流。
采访民间关于板桥在范县的传说,历览板桥在范县所作诗文,可以看出初入仕途的板桥是颇有抱负的。他从县城到京城,体会到民瘼之深:“县门一尺情犹隔,况是君门隔紫宸”;他觉得做官能不能胜任,事在人为:“分明一匹鸳鸯锦,玉剪金刀请自裁”。(《感怀》)他接触农夫,接触书生,接触范县各阶层人士,常问民疾苦,常悟官箴。他借荷花詠志,说明年纪虽大,但决心要把事情办好,“秋荷独后时,摇落见风姿。无力争先发,非因后出奇。”(《秋荷》)他生性风雅,但是在县官任上办事却是认真的。他在一首《君臣》中,说君是“天公办事人”,自己则是“吾曹二三臣”。办事禀的天意:“兢兢奉若穹苍意”,态度则是“莫待雷霆始认真”。可见他是很想做一任好官的。有了从政的实践经验,他一方面看不惯“乌纱略戴心情变,黄阁旋登面目新”(《历览》),要葆其书生本色;一方面又有了实际的体会,例如他在《南朝》中说,杜牧之、温飞卿如果为天子,一定会破国亡身。这些话,是当了县官,知道从政的艰难以后,才有此认识的。
文人做官,大致有两种情形。一种是一旦为官,便热心仕途,忙于应酬,过去爱好的诗词书画,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至于文友诗友,也懒于应接,话不投机半句多了。还有一种,即在公余,依旧保持其文人面貌,不废文事。板桥长期生活在扬州,曾守扬州的欧阳修、苏东坡都是后一种人,他们的故事在民间传说,他们的佳句在平山刻石,风流宛在。板桥曾说“十千沽酒醉平山,便拉欧苏共歌泣”,可见欧苏对他的影响之大。不久前在扬州做推官的王士祯也是昼了公事、夜接词人的,有一段风流佳话,板桥也是知道的。板桥为官,属于何者?他的兴趣何在?我们不妨看看他的《止足》:
年过五十,得免孩埋,情怡虑淡,岁月方来。弹丸小邑,称是非才。日高犹卧,夜户长开。年丰日永,波淡云回。鸟鸢声乐,牛马群谐。讼庭花落,扫积成堆。时时作画,乱石秋苔;时时作字,古与媚皆;时时作诗,写乐鸣哀。闺中少妇,好乐无猜;花下青童,慧黠适怀。图书在屋,芳草盈阶。昼食一肉,夜饮数杯。有后无后,听己焉哉!
公务之余,画也有了,书也有了,酒也有了,还有年轻美貌的小妾也附上一笔。这是不惭东坡的朝云一枕吧,真是优哉游哉,其乐融融。
但是,别以为板桥只是吟花吟柳,雕琢辞藻,以诗文打发闲散的光阴。板桥在范县给墨弟的信里说得很清楚,他称颂杜甫“少陵诗高绝千古”,一看题目,便知其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,以及宗庙丘墟、关山劳戍之苦,使人痛心入骨。他厌恶沉溺湖山、流留诗酒、不顾国之大计的“流俗不堪之子”,他主张作诗作文要端人品、厉风教,倘胸中无感,“可以终岁不作,不可以一字苟吟”。他最关切的是“民间痛痒”,看不起王维、赵子昂这些名声很大的古代画家,认为是“不过前朝两画师耳!试看平生诗文,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?”
他是这么主张,也是这么实践的。他刊刻了他的《道情十首》。他写了生活底层的渔翁、樵夫、和尚、道士、贫士、乞丐、隐者的日常生活,描写了自由自在的天地,表现了无羁无绊的性格。尽管道情中表现了许多消极的观念,但是十余年屡抹屡更,惨淡经营,力求通俗平淡,目的是让生活中的渔翁、樵夫、和尚、道士、贫士、乞丐、隐者能够读懂,能够传唱,以慰天下之劳人。京中来客,述及有一女子名招哥者,擅唱此曲。板桥大喜,便托人带钱给她:“宦囊萧瑟音书薄,略寄招哥买粉钱”,可见板桥因其作品流传而感到的内心的愉快。
板桥关心民间痛痒,作品中在写实之余,颇能发挥其想象力。他过去曾写过一则“夜杀其人,明坐其家”的故事。忠厚的主人把盗贼作为心腹,而奸邪的恶人则打扮成忠直的形象。他写过一个贫苦的寡妇,以为人缝纫织布来抚养孤儿,凄楚动人。他还写过悍吏,入村捉鹅鸭,括稻谷,甚至鞭打百姓,民不堪命。吏悍源于官贪,口口声声乐善好施的官员,已经使得百姓无法应付了,现在的官员连乐善好施的假面具也剥去了,结果自然更是民无宁日。他还大胆地描写过一些富贵人家的私刑,手段凶残至极,写得字字血泪。株连所及,甚至连70岁的邻家老翁也不能幸免,“雷霆收声怯吏威,云昏雨黑苍天泣”。他描写的是一群被压迫者备受摧残的典型形象。这些形象的出现可能都是有原型的,也许耳闻,也许目见,以其丰富之艺术想象力,从刻划细节入手,暴露“清平盛世”时阳光下的罪恶,形成沉着痛快足以振聋发聩的针砭时弊之作。现在板桥自己做了官,为民父母,再一般地指责贪官悍吏似乎不适宜了,于是他把笔触转向封建家庭中受压迫的一群,为他们诉述不平。
在范县,板桥写了《孤儿行》,他把矛头指向虐待侄儿的叔父叔母。这是一个富贵之家,但生性刻薄凶恶的两个长辈在衣、食、住以至劳作方面往往苛待一个幼儿。孤儿吃的只能是奴仆们吃剩的残羹剩饭;着的是破衣;住的是柴草房,平时要做汲水、养马等力所不及的繁重劳役。而他的堂弟,即阿叔的亲生则衣裘食肉,养尊处优。矛头指向阿叔叔母,实际上是指向凶残丑恶的不道德行为,表现了作者同情受苦受难者的人道观念。如果说《孤儿行》还显得比较单薄,那么,《后孤儿行》则情节丰富,鞭辟入里。这里的孤儿是一个年幼的女婿,为丈人所欺。丈人绝灭人性,他得到女婿家的珠玉以后,想方设法要害死孤儿,心肠之毒,令人发指。悲惨的孤儿为贼所虏,狠心的丈人买通官府,使得孤儿随盗就戮,事情终于遂恶人之愿。这是一张告发一切阴谋者、狠毒者、凶残者、无人性者的控诉状。
孤儿已经死去,除了作者的悲叹,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,但是还有一个12岁的小妇受到婆母的虐待,害得七品官连呼“嗟嗟贫家女,何不投江湖”,以警世人。12岁的童养媳受到了种种折磨。较之《后孤儿行》,又显得情节跌宕曲折了。婆母凶狠,而公公善良,可是河东狮吼,阿夫年幼,尽管同情也无能为力。故事所展开的矛盾是多重的,而矛盾的焦点则在于婆母的凶残与小妇的善良无助。作者笔下的苦难者都显得幼稚而软弱,缺乏抗争的勇气。作者塑造这样的悲剧形象,在于劝世与警世,唤起人间的善心,唤起世人对恶人的鞭挞和对于弱者的同情。作者看不起那些“栽云缕月,标花宠草”的无关民瘼之作,他认为只有继承《诗经》中《七月》与《东山》一类作品的传统,才是为文之道。
在范县的第二年,即乾隆八年的七月十八日,板桥作临《兰亭序》的跋语。他说自己的书法,是以中郎之体,运太傅之笔,为右军之书,而实出以己意。他认为学古人如果依样葫芦,才子便归于“恶道”,是他所不取的。日后他的重孙郑銮认为,这时候的板桥书法已合诸家而成一体,已经步入学力精到的阶段。出仕范县的几年,他和长于书法的朋友交往颇为密切,也十分怀念往日的书友。传世的有两首关于音布的诗。音布,字*远,长白山人,秀才,年龄大于板桥,此时业已过世。他是一位奇人,“笔锋下插九地裂,精气上与云霄摩”,他的书法很使板桥倾慕。音布为人爽直,不拘小节,他厌恶科甲,为此和家人有很大的争执。也许是由于有什么失检的行为吧,晚年被革去了秀才的身份,沦为骑卒。他在充当骑卒的时候,因为书艺过人,老兵健卒都很尊重他,多方照拂。板桥大声疾呼,千万勿以身份地位论人,当代著名书家如巍巍五岳,但五岳之外还有奇峭的高山峻岭,音布就是一个。他怕世人忘记了这位奇才,写一首长诗为他立传,广为传布。有一位叫阵坤的秀才,云南人,他要到北京去,板桥因为他“书法有古意”,写了一首长诗送他。他指出陈生书法的长处与短处:“观君运腕颇有力,柔软妥帖须功夫”,他诚恳地告诫陈生功名富贵难图,不如精研书法,可望有所成就。他还向陈生介绍京中的一些书法大家,一个是云南和尚介庵子,一个是法华庵主张照,一个是梁西湖。这些人有的藏旧碑古帖很多,有的是当代书法巨公,可以向他们请教。这个阶段,他对工书的方超然、工篆刻的沈凤也常怀念并有评价。
在范县,与板桥交往的自然有官场的朋友,也有民间的朋友。但是,他在诗文中留下痕迹的却以民间居多。有两个秀才,一个叫宋伟,一个叫刘连登,既贫且病,但是很有学问。在风雨交加的夜晚,两人赶到衙斋来请教板桥,纵谈《离骚》、《史记》一类典籍。宋生家贫,极孝顺,三餐不继,往往两天才能吃一顿饭,但读书不废。刘生精于易理,善画兰竹山水人物,也很贫穷。穷书生的窘况,板桥是经历过的,出于同情,他赠送银两。两生坚持不受,板桥也不便勉强。后来宋伟于丁卯中举,那时候板桥已调潍县了。板桥给他们写的诗以及交往故事载于《范县志》,成为一段佳话。板桥来山东上任之时,正是李鱓罢官,由山东返扬之日。如果两人在济南或途中晤面,当非意外。到了范县,板桥时常与家中有书信往还,与复堂书信往返,也极方便。在《怀李三鱓》中,他估计老友再出山的可能是几乎没有的了,于是劝慰备至,希望他的同乡学者潜心艺术,安度晚年。比较起来,对于富贵功名,板桥看得淡些,也看得深些。
范县地处鲁西,和邯郸相距不远。由范县出发,到邯郸也只有两三天的路程。引起板桥兴趣的,自然是古邺城的铜雀台、金凤台、冰井台等古代遗迹。板桥曾有《邯郸道上二首》。京城南下,必经历下,走不到邯郸,《二首》可能是公余借故西行的志行之作。板桥还有一位杭州的朋友余省三专程来拜望。友情可贵。板桥为他筹了一笔钱,让他到曲阜、泰山、峄山走了一圈,还筹足了足以乘骑返里的盘缠。板桥未尝不想和朋友一道畅游一番,可惜的是,公务缠身,未能如愿。
板桥于乾隆七年(1742年)到范县任县令,到十年冬奉调潍县。乾隆十年即乙丑年的冬十二月,他曾游扬州东郭。他在东郭市上见到一张破画,是元初李萌的岁朝图。板桥买了画,装裱后悬于几席之回,并且题了一首诗,说自己“三百年来爱古情”。职务调动有一段间隙,很可能是他乞假归里度过了一次与家人欢聚的新年,便中可访问老友。在翌年的春天,他再去潍县赴任。
潍县不比范县,是鲁东大邑,县中豪绅甚多。“连云甲第尚书府,带宅园林太守家”,这些人家和省内、京内的要员都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。在这样的县份内为官很需要敷衍地方士绅。据说,板桥上任时,这些士绅买通衙役,让板桥坐了一段“簸箕轿”,颠得板桥七上八下,说这是潍县的规矩。板桥发现这是有意折腾,便说轿外潍县田中的土墓灵验,要轿夫搬一些土入轿。土块压轿,轿子很沉,便无法颠簸。入县之初,板桥便与豪绅展开了一次较量,让豪绅们知道,新来的县官并非可以任人摆布的等闲之辈。
在常人眼里的潍县,是繁华富庶的潍县。在板桥眼里的潍县,却是贫富不均,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的潍县。
且看他的《潍县竹枝词》里的这一首:
东家贫儿西家仆,西家歌舞东家哭。
骨肉分离只一墙,听他笞骂由他辱。
板桥对于“天下之劳人”历来同情,对于当时社会不公平的现象历来忿恨。他戴了乌纱仍不改初衷,到了潍县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家财累累的西家,而是东家的贫儿。至于贫民的困苦,他以为又源于富家的盘剥:
绕郭良田万顷赊,大都归并富豪家。
可怜北海穷荒地,半篓盐挑又被拿。
这是一幅封建时代贫富悬殊的素描图。贫户贫困的原因在于生产资料被剥夺。贫民无以为生,只好就地取材,到海边晒盐贩卖。但是,卖私盐又是犯法的,真是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。他既是呼唤,又是叹息:
潍县原是富豪都,尚有穷黎痛剥肤。
惭愧他州兼异县,救灾循吏几封书。
这里在“人祸”之外,又说到天灾的影响。天灾对于富人的影响不会太大,受到惨重打击的还是贫户。官府如何?只能是官样文章,慢条斯理。板桥出身贫家,能够体会到庶黎的切肤之痛。由盘剥贫民的富家而及因循误事的官府,认识又深化了一层。
潍县富庶,但是历年灾荒,却无法抵御。板桥来潍县前夕的乙丑七月十九,海水倒灌,疫病流行;板桥来潍的次年,“十二年丁卯春,大饥。自十一年八月不雨,至是年夏五月十八日始雨”,但是又“连阴两月,无禾”。③赤地千里,饿殍遍地,依靠土地为生的农民无奈只有四处逃荒。板桥在他的《思归行》里说,到潍县就任就遇到了荒年,首先遭殃的便是耕田拉犁的牛马。民饥无食,便把牛马宰杀充饥,这时的牛马无犁可拉,再说,也没有饲料可以喂养。牛马宰的宰了,饿毙的饿毙了,接着,便是“畜尽人亦亡”,卖孩子的,卖妇人的,处处都有。孩子卖了,妇人卖了,还是不能存活,于是便外出逃荒。板桥来到潍县,看到这些惨不忍睹的情形,便写了《逃荒行》。
《逃荒行》写灾荒之年饥民惨状,从卖儿卖妇开始,写到虎狼吞噬饿殍,村人惊慌万状。后来由于饥民瘦得“不堪充虎饿”,连野兽都不想吃了。道上处处有弃婴,逃荒者丢了自己的婴儿,但是禁不住其余弃婴的哀哀哭泣,又把别人的孩子抱来抚慰,就这样丢丢抱抱,抱抱丢丢。逃荒的主要方向是关外“黄沙浩无宇”的地带,以艰苦的劳动开垦荒地。“身安心转悲,天南渺何许。万事不可言,临风泪如注”。饥民之苦,真是如海之深。
但是,板桥不仅是一位诗人,他还是一位县官,一方父母。一种责任感驱使着他,他要为潍县父老办点实事。他即任之初,值得潍人怀念的是两件大事,一件是开仓赈济,一件是修城。
开仓一事,当在丁卯之春。春荒严重,此时已连续十个月无雨,田中颗粒无收,人吃人的情形开始出现。县有官仓,板桥毅然决定开仓赈贷。衙中有人阻止,认为这样擅自作主,戴乌纱的要担待罪名。板桥表示,这是什么时候,倘辗转申报,百姓不知要饿死多少!他表示上峰降罪,将由他一人负责。于是由饥民具结领粮,活万余人。④春荒过去,丁卯之秋连续两个月阴雨,又是水灾。实在无法,便由他捐出养廉的银两充当粮款,再由饥民具结借粮。但是饥民太多,俸银有限,单凭一个人的余钱能救活多少人?于是,他想到了修城。
关于修城的情形,这里引用一段潍坊市两位同志所述的资料:
潍县城池创于汉代,系土城。明崇祯十三年,易土改砌为石城。后屡次维修。清“雍正八年庚戌夏,六月大雨,城倒坏1425尺,潍决。”(《潍县志稿·通纪》)这次重修,邑中绅士捐银8786两,捐粮若干。遂“招徕饥民就食赴工,劝邑中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。积粟之家,谕其平粜。又捐廉代输,取领券火之,全活其众。”(《潍县志稿·职官列传》)通过修城,救活无数灾民,人民感恩载德,在潍县海岛寺巷建生祠以纪念。
两位又说:
潍县城由于白浪河穿城而过,分为两城。河西就是《修城记》所叙的石城墙的城里。河东为东关,城墙为土质(咸丰年间始改筑为三合土),该碑云有:“土城尤多缺坏”,“以筑土城,城遂完善”句,推断可能是修的东关土城。⑤
发动全县士绅出资修城,对于一个出生异乡的新任县官来说,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。板桥深知身体力行的重要,他首先出资三百六十千,修城六十尺(一作八十尺),作为榜样。据《履园丛话》载,乾隆之初,一两纹银约折制钱七百文,那么三百六十千,约合500两之数。板桥岁入俸金及养廉金约在千两左右,此捐约相当于他半年的官俸。初到潍县,以此贡献于潍县乡亲,事迹自然是十分感人的。当时,响应板桥号召捐资修城的,有郎一鸣、王俨、陈尚志、田延琳诸人。⑥郎乐于行善,捐资甚多,板桥重其为人,赠联云:“为善无不报,读书当及时。”王为流饭桥人’好直言,也乐于捐输。板桥离潍时,曾有留别诗。陈为北门里人,曾修补城西北角的石城,板桥多次旌表过他。田为南屯庄人,为修城事出过大力,板桥以隶书为他记事。在板桥自书的《修城记》中,为修城出力的还有郭伟业、郭耀章诸人。修城从乾隆十三年(1748年)十月开工,次年三月完工,共一千八百余尺,士绅捐银八千七百八十六两及粮若干。平均每修一尺,约需五两左右。这和板桥捐银修城每尺平均工料价仿佛。这是一项足以在县志上大书特书的工程。
更重要的是修城一举而四得。一得是防水,二得是防盗,三得是以工代赈,活民无数,四得是动员潍人爱土爱乡。以工代赈一项,既可免擅自开仓之风险,又可挽回四散逃荒之趋势,使得饥寒交迫之民众依靠自己的双手寻找活路。石城修竣以后,土城依然漏水,一批烟铺商贩捐资修土城,出资数量虽然不大,但其志可嘉。板桥亲自写了《潍县永禁烟行经纪碑文》勒石,文中规定以后潍县的烟由众烟铺专卖,其余未经批准者不得经纪,以报功彰德。这方碑是板桥治县有方、赏罚分明的物证。
板桥诗书画十分出众,其实,他修城一类德政,在当时也是十分出众的。
板桥为人重风趣,说话富幽默感,用他的挚友金农对他评价的话说,叫做“风流雅谑”。在兴化如此,到了山东做了县官仍然如此。
板桥遗世有一批“判词”,这是主人生前万万没有想到的。由于他的书法精妙,在潍县所遗片言只语均被收罗,当作至宝。县官的主要职责之一是审理上告的种种案件,作出判词,书于状纸。多年以后,有心者将状纸毁了,仅仅留下判词,汇为册页,作为书法精品,辗转相传。⑦从这些“判词”中可以看到,板桥当日大量处理男女婚嫁纠纷、斗殴偷盗案件,继承债务及析产事宜、赋税财产纠葛。在文人看来,这些都是“俗务”,但是它关系着人民的祸福生死,处理得当与不当,关系甚大。因为状纸已毁,光凭判词的片言只语很难分析,但是也还能看出一点蛛丝马迹。有一份“判词”说:“既据患病三月,耽误子弟,亦在所不免。但斯文体统,非可斤斤计较,应彼此看破。”看来这是东家告塾师的状子,判词显然在袒护生病的塾师。《国朝耆献类征》说板桥判案“右窶子而左富商”,这是一例。又有一则“判词”说:“郎氏因无嗣而嫁,又有母家主婚,便非苟合。明系不得分财礼,借词渎控。”于是驳回。显然这是在袒护一个再嫁的寡妇。这符合板桥的一贯性格。还有一则说,“尔有钱粮四两七钱,非贫士可知。束脩应听学生按季自送,何得借完粮名色横索?”告状的是位秀才,大概有点势力吧,月入四两七钱,犹称贫士,板桥讥笑了他,又劝诫了他。还有一则:“既据有地二顷五十亩,尚谓之穷乎?不准。”板桥最恨装穷卖傻,判词寥寥数字,把富人贪婪形象,画得入木三分。又有一则说:“骂亦所应得,听之而已,只不与较可也。”字面上看似乎奇怪,想来其中必有隐情。缺理丧德的人往往于法有据,但于理有亏。恶人先告状,这里告诉他,人家骂你,你得好好听着。
状纸已毁,但民间口碑尚在。在扬州、兴化、潍县民间有种种传说,说当年板桥判案故事。这些故事有的散见于清人笔记,有的则父老代代相传。年代久远,一般的扶正压邪的故事渐渐淡化了,留下的则是带有雅谑意味的风流故事。列举数则,以见一斑。
善人案。潍县士绅中有善人,也有伪善人。据说,城西贾庄有一位贾善人霸占一寡妇之女。寡妇告到公堂,姓贾的则说是怜惜弱女,纯属行善。板桥点头,认为行善应当奖赏,关照贾善人侍立一旁,看他审案。第一案是邻居为毁衣打官司。板桥说,有善人在此,善人赠尔等一袍,不就了案了么?姓贾的只好脱下长袍。第二案是穷户欠富户20两银子,富人索债告到公堂。板桥认为是善人行善良机,关照姓贾的出银了结,姓贾的忍气吞声,掏出20两,以维持其善人面貌。第三件案子是老妪告儿子忤逆,儿已外逃,老妪气忿不已。板桥说,有善人在此,善人代你儿挨20大板,可为你老人家消气。这时贾善人连忙叩头,表示愿意退出霸占之少女了结。就这样,板桥剥去了伪善者的伪装。
石头案。板桥到县不久,一批豪绅见新任县官并不上门谒见,欺负他是一介书生,派恶奴到衙门闹事。板桥回衙,恶奴装疯卖傻,当街胡闹,故意踢倒小贩摊位,要小贩告官。板桥讯问是谁主谋?是谁撞倒摊位?诸恶奴齐声说是衙门口一块青石。板桥知诸人有意与新任县官为难,但不露声色,准诸人作证。板桥对着青石大怒道:诸人告你,绑赴大堂,听候公断。诸人拥至堂下,看新来的县官如何动作。板桥先审石头,石头自然无语,板桥又关照打石头40大板,要石头开口。板击青石,惹得恶奴一个个大笑不止。板桥故意问恶奴为何发笑,恶奴说,石头无嘴无腿,如何开口?板桥勃然变色道:既知石头无嘴无腿,何以作伪证欺负本官?关照把证人一个个捺在堂下,重责40,打得恶奴哑口无言。从此诸豪绅知道新任县官非等闲之辈,不敢轻慢。
私盐案。潍县近海,海滨产盐。清廷规定,盐业只许官卖,是一批经官家核准的盐商的专利。盐价甚高,民众也无可奈何。滨海贫民,有的私自取盐出卖,称为贩买私盐。板桥《潍县竹枝词》云:“可怜北海穷荒地,半篓盐挑又被拏”,写的便是这类盐民。一次,一个富商拿到一名“半篓盐挑”的贫民,扭送县衙告状。富商盛气凌人,说前任知县如何如何,对于犯了王法者,理应严惩不贷。富商素知板桥偏袒贫民,此次有真凭实据,就看如何发落。板桥说:示众如何?富商点头;板桥说,就在你店前示众如何?富商大喜;板桥又说,就在你店前示众一日如何?富商则大喜过望。示众之日,板桥以芦席作枷,芦席上黏着板桥所作书画,每日更换,均为精品。一时观者如堵,富商门前路为之塞,无法营业,过路行人且对富商骂声不绝。到了第三天,富商只好求板桥放了贫民,了结此案,但店中已损耗若干了。
赖婚案。板桥微服私访,遇书生某某。书生长叹,说命运不佳,细细盘问,才知道从小与某县吏之女青梅竹马,两情甚笃,两父母作主,从小定亲。长大以后,书生家道中落,女方父母赖婚,已向县衙告状。板桥回衙,恰巧此县吏送银若干,至后堂求板桥对此案能曲为周全。板桥见此女姣好,就要收此女为义女,问县吏意见。县吏连连感恩。板桥又说当择佳婿,由本官选定如何?县吏因板桥已收银两,想必另许高门,又是连忙感恩。板桥私问此女意见后,以义父母名义许配此女给那位私访过的寒士,并以县吏所赠银若干为办理陪嫁之资,使有情人终成眷属。这样,闹得那位县吏尴尬万分。
僧尼案。板桥有一首《判潍县僧尼还俗完婚》,诗云:“一半葫芦一半瓢,合来一处好成桃。从今入定风波寂,此后敲门月影遥。鸟性悦时空即色,莲花落处静偏娇。是谁勾却风流案,记取当年郑板桥。”⑧这首诗反映了一则轰动潍县的风流故事。故事说,石佛寺一位僧人与天月庵一位尼姑剃度前相识,情愫暗通,后因种种变故,不幸分别出家,但红尘未断。二人私通,被好事之徒发现,扭送公堂,以伤害风化罪名求板桥严办。板桥了解原委,大笔一挥,判两人还俗完婚,并写了上面的一首律诗为赠。许多假道学大哗,许多年轻人则拍手叫好。假道学说板桥不成体统,思想开通者则称赞板桥人情通达,一时间流传鲁东,闹得沸沸扬扬。
官的滋味如何?板桥的体会是一个字:俗。在范县他自称俗吏,说知己来了,“袖中力士百斤椎,椎开俗吏双眉锁。”(《小游》)到了潍县,他还是自称“俗吏”:“一别朱门,六年山左,老作风尘俗吏。”(《玉女摇仙珮·寄呈慎郡王》)他请人用“俗吏”两个字治印,作为书画的闲章。江村躲,江楼卧,有诗人某某,酒人个个,是板桥理想的不俗之境,一旦为官,对百姓是“衙子催人作傀儡”,对上司又是“将白头供作折腰人”,两副面孔,两种姿态,这便是“俗”。这种“俗”,便是官场的应酬。李鱓在京在鲁,乌纱旋戴旋摘,就是因为他在从俗方面不如板桥。板桥略胜一筹,所以他做了12年县令;但是在厌俗方面板桥又未尝逊于李鱓,周旋于山左官场,他肯定这是一个“俗”,公开宣扬自己是“俗吏”,正是他的不俗处。世上只有不俗之人,才能知俗。据此,我们便容易读懂他在潍县所留若干诗文的真真假假。
乾隆十三年,板桥随高斌在莱州一带放赈。高字东轩,大学士,河督。高有诗志行,板桥奉和。《潍县志稿》称这一年春天有蝗灾,岁连歉,甚至于“人相食,斗食值钱千百”。板桥于十月二十五日生,此诗题中有“并五日自寿之作”,当是十三年初冬。又一首有“村村布谷催新绿,树树斜阳送晚凉”之句,写的是翌年初春。大灾甫过,朝廷放粮,百姓纵然高兴,但劫后余生,自然处处都有悲惨迹象。但是在板桥诗中,却是“愚民攀拽无他嘱,为报君王有瑞禾”的升平气象。这首诗可能是板桥事后寄呈高斌的,向上司反映放赈后鲁东的变化。这首诗与其说是反映板桥灾后的高兴心情,不如说是应酬上司的一首“俗”诗。
和“俗”相对立的,是板桥差不多同时写的一首《还家行》。大灾刚过,逃荒者回来了,“归来何所有,兀然空四墙”。一番打扫整理以后,想起了被卖掉的妻子,在东南方向的庄子上。因为朝廷允许赎身,便赶到卖妻的庄子上,于是一幕悲喜剧发生了:“其妻闻夫至,且喜且徬徨”;后夫呢,“后夫年正少,惭惨难禁当”;后夫的父母呢,“上堂辞舅姑,舅姑泪浪浪”。这是一场“大义归故夫,新夫非不良”的动人悲喜剧,诗人笔下的人物都有一颗善良的心,缠绵悱恻,动人心魄,和写给高斌的诗比较起来,因为他不必考虑上司的眼色,所以才是不“俗”的佳作。
乾隆十二年,岁届丁卯,是乡试之期。这一年秋天,侍讲学士满人德保受皇命主持山东乡试。按清制,乡试要选派18名“同考官”分房评阅试卷。这18人中,可以是京官,也可以是非本省籍的地方官,俗称“十八房”。这一年山东乡试也选中了板桥,抽调他在济南试院阅卷一段时间。试院亦称锁院,板桥在山东锁院诗文若干,其中最显眼的是和德保的一首。德保字仲容,号定圃,19岁中进士,这一年29岁。论科甲,他是丁巳恩科进士,资历较板桥为浅;论年龄,他小板桥26岁,只能算是晚生。他在给德保的和诗中,称自己的才华不过是嶍华之山,德保的才华才是泰岱之山。说嶍华之山不管怎么样,都是比不过泰山的。对一个年轻人用如此口吻说话,唯一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主考,是钦派的京官。这里没有狂气,只有俗气了。
和写给德保的诗相比,板桥写给另一位官员于敏中的和诗,则不但没有一点俗气,倒是充满了狂气。于敏中是丁巳恩科状元,此时任山东学政。板桥在诗里说自己过去是“十载扬州作画师,长将赭墨代胭脂”,说现在是“潦倒山东七品官,几年不听夜江湍”,一片牢骚之气,迷漫字里行间,写的都是他内心的实情话。同一时,同一地,给两个官员所写的和诗情绪迥然不同,一个是官场的应酬,一个是知己的倾诉。德保与于敏中地位相近,为何两首诗的格调相距如此之大?一、德保是京官,和板桥彼此不熟;于敏中是地方官,和板桥相交有年,老朋友了;二、德保是热官,钦命主考,一省生员能否步入仕途,均由他最后定夺;于敏中是冷官,名义上管一省生员,但此时并无实权;三、德保是要回京复命的,而于敏中此时已奉调浙江,十月启程。乡试在八月,板桥已经知道消息,于公业已与鲁政无关了。而且,板桥可能已熟悉于公为人,知道他不会告状,所以写的诗潇洒自如,没有一点俗吏的味道。
乾隆十三年(1748年),皇帝赶到泰山封禅——祭祀天地。当年山东大饥,有一批饥民挺而走险,遭到残酷的镇压。朝廷一方面派大员勘灾放赈,一方面亲自来泰山封禅,祈求皇天后土降福于世,以安民心。泰山封禅,不是每个皇帝都能做到的,既要朝廷安定,能够离都,还要身体强健,能够登上泰山之巅的东岳庙祭天,还能够登上梁父山祭地。斯时乾隆正当壮年,精力充沛,游历四方是他的素志,于是便有了东巡之举。为了迎圣,山东官员自然忙得不亦乐乎。板桥也分得一项差使,即当圣驾游历泰山时,要遍览书画文物,命他随侍以备咨询,叫书画史。这是一项临时设立的官职,自然是经朝廷加封的。俗云:“上面动动嘴,下面跑断腿”,板桥就是“跑断腿”的一个。皇帝来泰山不过走马看花,而山上建行宫、修御道、油漆庙宇、整理文物就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。为了这件差事,板桥卧泰山绝顶40余日,为迎圣作准备。对于板桥来说,平生“酷嗜山水”,在山中流连多日,真是得其所哉。早年友人入幕山东,板桥羡慕不已,关心的是“封禅碑铭今在否!鸟迹虫鱼怪异。为我吊秦皇汉帝”。更羡慕的是在泰山看日出:“夜半更须陵日观,紫金球涌出沧溟底。尽海内,奇观矣。”在泰山逗留这么长时间,看碑铭,看日出,日复一日,岂不是得其所哉!板桥有一方“东巡书画史”的图章,始终宝贵,并以此自豪。多少年,提起这件事来,都觉得愉快。至于乾隆上山以后,有没有接见过板桥,有没有见过板桥的诗书画,对板桥的诗书画说了些什么没有,未留鸿爪,他人也没有什么记述。大概也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。
板桥虽然没有得到最高统治者的赏识,但是山东巡抚包括却十分尊重与支持他。清制巡抚兼衔右副都御史,故习惯尊称中丞。板桥给包括画过一张画,画面上几竿清竹,题句云:
衙斋卧听萧萧竹,疑是民间疾苦声。
些小吾曹州县吏,一枝一叶总关情。
题句把彼此的身份、两人的关系、写作的年代、吏治的甘苦都写得明明白白。以卑对尊,不是关系比较接近是不能作此语的,不是连年灾害,“疾苦”两字不至于在板桥心目中占如此重要之位置。这首诗艺术的妙用是个声字。风吹竹叶的萧萧之声与《逃荒行》中的悲号呻吟之声混而为一,由此及彼,极自然地实现了想象中的飞跃。这句诗思想之精华是个听字:由听竹而至于听民间疾苦之声,以见主人对灾民的关切之深。全诗浑然天成,自然晓畅,一枝一叶,一撇一横,都散发着耀眼的光采。不妨说,这首绝句是板桥山东十年的主题歌。
板桥到过济宁。济宁位泰山之南,有一处名胜南池。杜甫曾经和一位姓许的主簿同游过南池,并有诗作,故颇负盛名。乾隆东巡时,山东道的监察御史沈廷芳,字椒园,曾主持新修南池,建立了少陵书院,组织了当地娱神的文艺活动,算是一项善举。乾隆东巡,沈廷芳因职务关系,是要上山随侍的。板桥于是年到济宁,而且写了一首古体诗送这位风流御史以记盛,很可能是封禅的公事已了,应沈之约,同游南池的。诗中免不了对御史要恭维一番:“御史骠马行山东,马蹄到处膏露浓。”在南池,板桥盘桓过三天,看南池的夕阳波影,看庙宇的绘画彩塑,同时也挥毫题字,供碑版的制作。最使板桥高兴的,是看了御史作的杂剧的演出,欣赏了山东的民间歌舞,说是“愿从先生观是剧,选伶遍谱琳琅宫。”板桥对戏剧是颇有兴趣的,徐渭的《四声猿》剧本他随身带了几十年,爱不释手是一例;在济宁看戏,兴趣如此,是又一例子。
在一般人的心目里,衙斋应当是深宅华屋。事实并非都是如此。板桥在潍县所居的书斋是“小山茅斋短短篱,文窗绣案紧封皮”,就有自己的特色。在这样具有雅趣的小屋里,白粉墙粘贴了由他自己书写的许多友人的诗句。“偷临画稿奴藏笔,贪看斜阳婢倚楼”,是白驹场的前辈颜秋水的句子,潜藏情节,有着丰富的含量;“奴潜去志神先沮,鹤有饥容羽不修”,是满洲人常建极的句子,捕捉了人与禽鸟动态之一瞬间,反映表里的必然联系,表现锐利的观察力;“秋风雁响钱王塔,暮雨人耕贾相园”,则是湖州人潘汝龙的句子,上句奏的是清秋交响乐,下句画的是空濛暮雨图。这些诗作者诗名都不及板桥,但是偶有佳句,便上了这位风流县宰的粉壁,足见衙斋主人的逸致高情。
这段时间,板桥份量最厚重的诗作当数《潍县竹枝词四十首》。竹枝词本属乐府曲名,刘禹锡以七言形式填写,描写巴蜀风情,文词浅俗,可读可唱。这也是一种创造,很容易为民间所接受,以后各地文人竞相以这种轻便的形式,描写本地人情。板桥的40首也是以传神之笔描写潍县的自然风貌与风土人情的:
潍县繁华:“云外清歌花外笛,潍州原是小苏州。”
潍县四面有山:“四面山光树木深,良田美产贵千金。”
潍县有水:“水流曲曲树重重,树里春山一两峰。”
潍县有堤:“两行官树一条堤,东自登莱达济西。”潍县西郊是通衢:“苍松十里郭西头,系马松根上酒楼。”潍县北郊是水面:“北洼深处好拿鱼,淡荡春风二月初。”
潍人衣著风习:“衣裳尽道南中好,细葛纱罗万字纱。”
潍人喜礼风俗:“迎婚娶妇好张罗,彩轿红灯锦绣拖。”
潍人丧礼风俗:“席棚高揭远招魂,亲戚朋友拜墓门。”
这些是竹枝词本色。但是,在板桥看来,仅仅写这些是不够的,他历来主张作文应当“不仙不佛不贤圣,笔墨之外有主张”,他深恶小儒之文,作竹枝词也应如此。他在为别人作的竹枝词的序言里说,这种艺术样式应当持荆轲之匕首,让憎恶的人流出鲜血;当燃温峤之灵犀,让妖魔鬼怪现出原形。他作了尝试,他的锋刃指向富家,他的燃犀照向富家的种种丑恶现象:
讥讽富家的纸醉金迷:“三更灯火不曾收,玉脍金齑满市楼。”
讥讽富家好赌:“呼卢一夜烧红烛,割尽膏腴不挂心。”
讥讽官家好嫖:“斗鸡走狗自年年,只爱风流不爱钱。博进已赊三十万,青楼犹伴美人眠。”
讥讽富家饮食之奢:“大鱼买去送财东,巨口银鳞晓市空。
更有诸城来美味,西施舌进玉盘中。”
对富家的规劝:“奢靡只爱学南邦,学得南邦未算强。留取三分淳朴意,与君携手入陶唐。”
潍县有富人,原因是有穷人养活他们。贫富的悬殊是潍县的一大特色:“潍县原是富家都,尚有穷黎痛剥肤”,于是,他把笔触转向穷户,为他们呐喊,为他们呼号。
贫民为钱粮所苦:“扫来草种三升半,欲纳官租卖与谁?”
贫民苦于灾荒:“木饥水毁太凋残,天运今朝往复还。”
贫民卖盐又犯了王法:“私卖怕官官卖绝,海边饿灶化冤磷。”
贫民只好卖儿卖妇:“卖儿卖妇路仓皇,千里音书失故乡。”
贫民的痛苦如许深重:“泪眼今生永不干,清明时节麦风寒。”
可以断言,像板桥这样的诗歌,潍县的士绅见了是不会高兴的,他的上司见了,也是不会高兴的。有几个权势者,喜欢胸口放一把荆轲的匕首呢?
官场的人不会怎样欣赏板桥,可是板桥却在文艺领域树起一面富有个性光采的旗帜。这是自觉的,他在潍县任中,致朋友的信里就大声疾呼:“学者当自树其帜”,不要听气候于商人,要有自己的见解,要有自己的特色。这面旗帜要举得高,要是一面大纛旗。他认为作文有大乘法、小乘法。他说大乘之法即达天地万物之情,达国家兴废得失之故。而小乘之法则咬文嚼字,在文字技巧的细微末节上下功夫。他大胆地把古代典籍与历代文豪一一排列,谁为大乘,谁为小乘,谁家一门之内有大乘亦有小乘,谁人由小乘而归于大乘,谁人又由大乘最后又入于小乘。说得激动起来,他认为大乘即便如毒蛇猛兽也要强于蟋蟀之鸣,蛱蝶之舞。⑨这封信是乾隆十三年写的,真是痛快淋漓。它的中心在一个“帜”字。文学艺术家缺少自己的旗帜,也就失去了自己的艺术生命。这是至理名言,也是千古名言。板桥的大乘小乘之说,乃一家之言,力主文章的教化作用,横扫千军,连李白都未能幸免。这是板桥的一篇不够平稳、易遭物议但光彩照人的文论。这种议论,对于一个在职的县官可能是不适宜的,但是对于一个诗人、一个艺术家来说,就凭这一篇文论,也足以奠定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。
正因为形成了这样的见解,所以板桥在文事活动中就有许多放肆的言论。他在济南与诸官僚会宴趵突泉,他诗里说这清清的泉水“流到海边浑是卤,更谁人辨是清泉”,对于官场的雍和气氛,实在是大煞风景。真话尽管是真话,但敢于在这种场合高咏的,恐怕只有板桥了。再如潍城城隍庙修复,要建一块碑,由他写碑文。普通人作碑记,总要把古圣先贤的话引用一番,略作生发,他却第一句话便说“一角四足而毛者为麟”,对于事实上不存在的神物带有嘲弄讥笑的口吻。更有甚者,他指出玉皇也好,城隍也好,都是泥塑木雕,是人塑造出来的,习惯使然,人造出了神,人便怕神,于是,板桥自己也怕神了,好像真的是有神有鬼。在城隍庙里树这样一块碑,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父母官之尊,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字写得极好,恐怕迷信的士绅早就把碑砸了。
板桥还写过《重修文昌阁记》,这种碑记历来是官样文章。修文昌阁与修城隍庙都是县官的德政,县官作碑记,自该大大自我吹嘘一番。板桥的碑记最显眼的一句话是:“拜此人须学此人,休得要混帐磕了头去也”。这种俚词俗语只是平日的玩笑话,现在写在碑记中,刻在石头上,嵌到墙壁里,真正是惊世骇俗。板桥在这里把潍县的不肖秀才大大教训了一番:
文章不好,德行不佳,求神保佑,有何用处!乾隆十五年(1750年),板桥58岁了,他不摆官架子,不说官话,用俚言俗语教训后生,严格的同时又显得亲切。
板桥诗文的活动中心,在潍县衙斋以外,就数郭氏的南园了。南园在县署东南天仙宫东,据《潍县志稿·营缮志》载,是明嘉靖时刘应节的园子。天启时,归郭尚友,构筑了旧华轩,知鱼亭,松篁阁,来凤轩等处。尚友的孙子郭一璐是饶州知府,一璐有两个侄子,一名伟业(质亭),一名伟勣(芸亭),都是响应板桥号召修城的,又都是文士,于是和板桥成了文字之交。郭质亭母亲生辰,板桥曾送桔子、香橼、橄榄三者为寿,送呈诗云:“持荐一盘呈阿母,可能风景似瓜州”,可见相交之深。由县衙到南园不远,县老爷公余饭后常去南园小坐。南园最吸引板桥的,便是一处丛竹。据潍县今日修史的朋友谈,此县自古无竹,元代蔡跬到潍任职,无竹可赏,以种芦苇代竹。板桥官潍时,南园才有竹千竿。在这里,板桥品茗赏竹,留下了书画诗文若干。令存“郭家园”木刻是板桥写的;今存“兰草”石刻,原作也是此时画的。板桥在南园的诗画,总是离不开一个“竹”字。不是说“我被微官困煞人,到君园馆长精神。请看一片萧萧竹,画里阶前总绝尘”,就是说见到“名园修竹古烟霞”,于是便“如今清趣满林遮”。
如今潍县藏有一副楹联石刻:“删繁就简三秋树,领异标新二月花”,是当日与韩镐论文的对联。镐住东关韩家堐北,为文有奇气,县试时为板桥赏识,点为第一名,但乡试屡试不第。韩生丧母,坎坷潦倒,境遇与板桥早年相似。板桥赠联时,他才20岁出头,嗣后,一生敬慕板桥,直到康熙四十八年(1709年)才中举,年龄已和《儒林外史》里的范进仿佛了。韩镐以外,板桥还十分关切贫士韩梦周。他是在夜晚归衙时,闻茅屋内琅琅书生后偶识韩生的。韩生贫困,板桥曾解囊相助。梦周于乾隆十七年中举,五年后中进士。板桥逝世后,梦周官淮南,“白发书生感旧事,楚江浪泣龙吟笛”,始终念念不忘恩师。板桥的文友尚有郎一鸣,他修城捐资甚多,板桥曾赠“为善无不报,读书当及时”的对联;王俨,板桥器重他的人品,有诗赠他;陈尚志与田廷琳也是因为修城,得到板桥的赠诗赠书。潍县有个书法家于适,他为人写墓碑,板桥轿子经过时,曾在墓碑处下轿看字,连呼“大佳大佳”。板桥到处应邀题字,就是不给东岳庙题字。因为于适已为东岳庙题过字,板桥说:我不如他。有个画家朱士魁,文翰画理,都很精绝。板桥看过他的画,说自己的画不如他。潍县还有个书画家谭云龙,模仿板桥几于乱真出了名,那可能是以后的事。
板桥在潍县还题过几幅著名的匾额。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还是“难得糊涂”与“吃亏是福”这两块。据说,“难得糊涂”这四个字是在莱州的文峰山写的。莱州在潍县西北,背临大海,城的东南有云峰山,山多碑刻。那一年板桥专程至云峰山观郑文公碑,因盘桓至晚,不得已借宿山间茅屋。屋主系一儒雅老翁,自命糊涂老人,出语不俗。他室中陈设最突出的是一方桌面般大小的砚台,石质细腻,缕刻精良,板桥大开眼界。老人请板桥题字,以便镌于砚背。板桥想老人必有来历,便题了“难得糊涂”四个字,用了“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”的印。因砚石过大,尚有余地,板桥说,老先生应当写一段跋语。老人便写了“得美石难,得顽石尤难,由美石而转入顽石更难。美于中,顽于外,藏野人之庐,不入富贵之门也。”也用了一方印,板桥看看,印上的字是“院试第一乡试第二殿试第三”。板桥大惊,知道是一位退隐的官员。细谈之外,方知原委。有感于糊涂老人的命名,当下见尚有空隙,便补写了一段“聪明难,糊涂尤难,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。放一著,退一步,当下心安,非图后来福报也。”
老人见了,大笑不止。⑩
北京宝古斋板桥墨迹,有两首《罢官作》。诗是这样的:
老困乌纱十二年,游鱼此日纵深渊。
春风荡荡春城阔,闲逐儿童放纸鸢。
买山无力买船居,多载芳醪少载书。
夜月酒酣江月上,美人纤手炙鲈鱼。
诗后跋语为乾隆癸酉太簇之月。据此,我们可以知道板桥60岁时,即乾隆十八年(1753年)的春三月,他已不当潍县县令,打算还乡了。也有人根据他在乾隆壬申嘉平月已有留别钟启明的诗,判断罢官当在乾隆十八年的冬天。罢官以后的除夕,他是在南园的旧华轩度过的。
这里的罢官与辞官没有什么两样。离任时,板桥有一幅公之于众的画,画上的题辞是:“乌纱掷去不为官,囊橐萧萧两袖寒。写取一枝清瘦竹,秋风江上作钓竿。”跋语开头就是“予告归里”四个字,可以直接证明是当日板桥辞官而非革职。《兴化县志》说他是“乞休归”,《扬州府志》说他是“以疾归”,《清史稿》说他是“辞官鬻画”,《清史列传》说他是“以请赈忤大吏,乞疾归”,都证明板桥辞官是他自己的意见,他对从政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。
板桥辞官之念,早在乾隆十四年(1749年)已见端倪。这一年,他曾有一首《自詠》,说:“潍县三年范五年,山东老吏我居先。一阶未进真藏拙,只字无求幸免嫌。”这和板桥的《诗钞》当日触犯时忌,不得不铲板有关。这时候板桥为请赈曾被记大过,心境是很不痛快的。到了乾隆十六年,板桥便大叹“十年盖破黄绸被,尽历遍,官滋味。”(《宦况》)对官衙生活开始厌恶了。他到南园看竹,便叹“我被微官困煞人”,接着又有《思归》《思家》之作。“将白头供作折腰人”,大概是大吏对他有若干不礼貌之处,官场的庸俗使他觉得“官舍冷无烟”,便想到“江南薄有田,买青山不用青钱”。想回到扬州,回到江村,想看看隋堤烟柳。
关于请赈忤大吏之说,扬州、兴化方志未载,但从板桥《画菊与某官留别》看,是有根据的。诗云:“进又无能退又难,宦途跼蹐不堪看。吾家颇有东篱菊,归去秋风耐岁寒。”受画者是“某官”,即知道板桥辞官内幕之官场中人,所以诗中透露出难言之隐。板桥乞归,可能是境遇不佳时的急流勇退,在《潍县竹枝词》的辛未墨迹中,板桥曾有跋云:“乾隆十二年(1747年)告灾不许,反记大过一次。百姓含愁,知县解体。板桥居士郑燮旧作,辛未建子月书”。鲁东灾情发生于乾隆十一至十三年,所以十二年为救民水火被记过是符合事实的。至于乾隆十七年(1752年),未见有灾情记载,《清史列传》所记,说板桥“以请赈忤大吏”,难道是十二年种的因,十八年结的果么?
还有一说,即板桥辞官有赃私之嫌。根据是板桥辞官之作,处处都要强调两袖清风。十年以后,即乾隆乙酉,板桥自己还不无愤愤地说:“宦海归来两袖空,逢人卖竹画清风。还愁口说无凭据,暗里赃私遍鲁东。”多年以后,板桥自赞复又自嘲,当不会无所为而发。板桥为人,据郑方坤《本朝名家诗钞小传》里说,板桥“嵚崎历落,于州县一席,实不相宜”,可见他的耿直坦白,无所忌讳,颇为官场所忌。要排斥一个山东老吏,什么流言都是可能散布的。板桥当不至于因恐惧流言而辞官,但是流言杀人,流言伤人,则是完全可能的。
板桥离潍之前,“无留牍,无冤民”。(《扬州府志》)而且先后在两个县十二年,狱中无犯人者数次。板桥勤政,稍有间隙,便外出察访民情。据说一年春节,板桥见一户门上贴的是“二三四五,六七八九”一副对联,便关照予以救济。差役不解,板桥说,上联缺“一”,下联缺“十”,这便是缺衣少食。开门询问,果然如此。离潍之日,想起过去自己捐银放赈,饥民的字据尚在署中,便关照所有借券一起烧去。消息传出,士民大为感动。
板桥去潍之日,县城万人空巷。说是“百姓痛哭遮留,家家画像以祀。”⑾也有为建生祠的,感板桥为官之德。板桥去潍,据说,有三头毛驴,一骑坐书僮,一骑驮书箧,一骑自坐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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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
①见《曹州府志·职官志文职》。
②分别见《板桥集·范县》《板桥集·止足》。
③见《潍县志稿》。
④见刘熙载等《重修兴化县志·人物志·仕途》。
⑤见潍坊市博物馆李金新、郭玉安《德政传千古》,《碑刻耀艺林》一文,载兴化郑板桥纪念馆《板桥》1984年1期。
⑥见《潍县志稿·人物志》。
⑦目前,据作者所知,“判牍”有中国历史博物馆藏墨迹、李一氓藏墨迹、山东高象九藏墨迹和日本收藏家所藏数种。
⑧见清·曾衍东《小豆棚杂记》。
⑨见《板桥集·与江宾谷、江禹九书》。
⑩这则故事,娄本鹤《郑板桥逸闻趣谈》有详细描述。本文转述时,参考民间传闻,略有更动。
⑾见叶衍兰等《清代学者像传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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